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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如意没有其他选择,有毕沧在,沈清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招。
跟在金如意身后,沈清才发现对方对秋实山的山路很熟悉,似乎曾来过这里许多次。待到他们走入山里远离尘烟,一座隐蔽于竹林内的小庄子便显现在眼前。
山外通往秋实山庄子有一条小路,因长时间没人走过,这条路上长满了杂草,杂草通向庄子门口。小庄有四座小屋,两方院落,屋子有主客厅、书房、一间一进一出的卧房与一间靠在主卧边上只有一扇独门独窗的耳房。
金如意牵着毛驴走在前头,看着熟悉的庄子,回忆过去,似乎看到了十多年前自己还在这里生活的影子。
待到小庄门前,蛛网爬满了庄子外半人高的青石围墙,藤蔓植物沿着石缝疯长,这里早没有人住,可院子里的花依旧开得很好。
“当年朱家遇事,老爷便将我安置在这里,给我留了两个丫鬟与一个厨娘照顾起居。”金如意推开围墙外的门,走过花园介绍这些花都是她当初与朱姿所种,再到客厅,往后通了个纳凉的院子后又是她们住的卧房。
沈清听她说起这个庄子的由来,又从金如意的滔滔不绝中拼凑出对方与朱天醇的故事。
沈清对那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不久前朱姿深夜带她去看詹芸焦的坟,也对她说过詹芸焦的过往,沈清当时也没怎么听。
人世间的故事她已经听了许多,在桂蔚山上的几百年,她都是听着别人的故事度过的。金如意与朱天醇还有詹芸焦的过往并不算她听说的故事里最精彩的那一类,与那些真诚求符之人的一生相比,他们的故事里充满了利益、欺瞒与自私。
沈清心想,大约所有人在无可挽回的时候都要为自己辩解几分,她想要知道坤灵镯是谁交给金如意的,总要拿出诚意,至少听完她想说的故事。
金如意扶着朱姿到了她们曾经住的屋子里,陈旧的柜子里还放了许多当年没来得及收走的衣裳,甚至床榻上的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因用料很好,十年过去被褥上除却落了灰尘,竟一丝没有腐烂。
朱姿坐在凳子上捂着心口细细喘气,金如意则一副怀念过去的模样慢慢擦去柜子与床榻上的灰尘,嘴里说的还是她与朱天醇的情意绵绵,听得沈清已经生出了几分不耐。
“金如意,你的确吃过苦,但被你杀的那些人也很无辜,与其沉湎于对过去的不甘与无可奈何,不如坦然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至少……不祸及下一代人。”沈清瞥了一旁脸色难看已经不能站起来的朱姿一眼。
“你懂什么?如若我不杀人,不用他们的魂魄填补姿儿身体上的亏损,我的姿儿根本无法长大。”金如意轻轻摸着床榻上朱姿小时候玩过的那个布老虎。
到底是岁月摧残,那布老虎不过轻轻一捏便裂开了一条口子,翻出了里面的棉絮。
沈清却说:“你可知这世上功德孽债息息相关?你今生犯错,杀人无数,来世未必能再有善运,或许不能再成为人也说不定。”
“那又如何?”金如意转身望向沈清道:“来世我也未必还是我,我只知道这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都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病死而无作为。”
沈清告诉她:“那些阴气会伴随着朱姿的魂魄,累及她的下一世。”
也许朱姿身体不好,寿命短暂,早早离开了人世,可或许金如意没有横插一手,朱姿早已投胎转世,眼下过上了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健康的身体。但金如意有一点说得也对,凡人看重血缘牵绊,投胎转世的朱姿未必还是金如意的孩子,正如金如意所言,今生与来世,非同一人而论。
沈清不想与她辩驳这些,她愿意跟着金如意来到这里,是为了问清坤灵镯的由来。
金如意静静地看着沈清与毕沧片刻,好一会儿才道:“你随我来。”
路过朱姿身边时,金如意轻轻抚摸朱姿的脸颊道:“姿儿在这里等娘亲,娘亲马上回来。”
朱姿没有多少力气跟着金如意走,若再不好好休息或许真的要命丧于此。她的视线模糊,只能看见金如意背对着门前的光走出视野之中,而方才她与朱姿说话时,还往朱姿的手里塞了一个破烂的布老虎。
那是金如意亲手缝的,当年她们要回朱家,她以为自己终于要过上期待中那般美好的生活而遗忘在这所旧宅当中。
离了寝室再到种满花的前院,彻底避开了朱姿,金如意才道:“你紧逼我,无非是想知道那镯子的由来,金镯的确不是我的,是十五年前一个老道士赠予我的。”
沈清问她:“什么老道?他又为何要将这镯子赠予你?”
金如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她道:“那老道穿着紫色的道袍,非常高挑且纤瘦,长须垂到了胸下,白发白须,可皮肤看上去却不像个年迈之人。”
沈清微微一怔:“驻颜术?”
金如意见她沉思,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一瞬,她紧张地说:“关于这人身份由来我只能告诉你一人,不许他听。”
沈清看向站在身侧的毕沧一眼,金如意垂眸脸颊微红,摆出了一副难以启齿的羞赧状态道:“总之就是不好叫男子听去。”
她这样扭捏,一时叫沈清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歪门邪道的术法,那些仙道修炼的书籍上也有过关于驻颜术的记载,有的偏门更是专注男女欢好、同穴双修。
若那老道果真有什么不干净的术法,或与金如意有何难以言明的关系,沈清也不愿她告诉毕沧,免得毕沧听了半知半解,回头还要来问她。
沈清朝毕沧挥了挥手,又警惕地看了金如意一眼。
金如意就是一个普通妇人,倒是没什么可怕的地方,毕沧也没走远,只是出了这方院子,与沈清隔着半院花丛,一抬眼便能看见彼此。
金如意走近沈清低声问:“我的镯子是在你的身上吧?”
沈清微顿,金如意又笑:“我想起来在桃林见过你们二人一面,那男子看上去高大威猛却事事都要以你为准,你是他的主人?”
沈清蹙眉:“我们还是谈谈镯子的由来。”
“我要你与谈的就是镯子问题。”金如意与沈清离得足够近,近到说话只需要用气音,她伏在沈清的耳边低声道一句:“对不住了……”
沈清直觉不对,一股寒意袭来,她往后连退两步却已是来不及,眼前能见的便是金如意那双猩红的眼与狰狞的五官。
胸腹生痛,沈清垂眸看向自己的心口,金如意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小符朝她贴来。那符是金子做的,只有半截手指大小,上头雕刻的符文复杂,在贴上沈清身体的那一瞬符咒启动,产生的火焰刹那烧焦了沈清前襟一片皮肤。
沈清连连后退,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忍着疼痛没有呼出,而那金符几乎嵌入了她的胸骨,腐蚀着她的身体,腾起阵阵焦味。
金如意往前两步,她抓住了沈清挂在身上的荷包,想抽开荷包带从里头找到坤灵镯,嘴上却道:“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为何要缠上我?若让我与姿儿就此离开,我也不会对你痛下杀手!是你们找死,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
沈清嘴唇微颤,只嗅到一阵复杂的花香,金如意的那只手并未碰到她的荷包带,庞然的妖气覆盖四周,这一瞬仿佛天地变色,沈清踉跄了一下,一切于她眼中都变得极为缓慢。
她坠入了一界之中。
就像之前在思雀楼里那样。
她身上的疼痛在这一瞬变得极为漫长又微弱,皮肤腐蚀后腾起的薄烟也如一层朦胧的雾遮蔽了她的视线,模糊的目光里,沈清看见毕沧紧张焦迫的双眼。
他的速度大约很快,那满院子野蛮生长的花悉数被打散,纷飞的花瓣漂浮于空中迟迟未落。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捏住了嵌入沈清心口的金符,陷入了她的皮肉之中,将那金符生生挖出。
沈清不能动弹,就在金符离她身体而去的那一瞬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口喘气之后意识逐渐回笼,双腿一软,她便被毕沧抱入了怀中。
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妖气包裹着她,叫她险些被金符分裂的一魂一魄也渐渐归位,周围的风仿佛停了一般,飘散的花瓣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与手背。沈清抓紧毕沧的袖子,她看见毕沧眼中的惊恐与无措,她想出声安慰他,一时没能说话,倒是在吸气时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心下一沉,目光朝金如意的方向看去。
金如意维持着抢夺沈清荷包的姿势,她的五官还是狰狞的,含在她眼底的疯魔与冷漠直叫沈清心寒。再看一眼毕沧手中捏断的金符,金符上挂着一截红绳,红绳上沾了几丝棉絮。
原来她早就做好打算,引沈清来这庄子,不过是为了取布老虎里的这道金符。
沈清咽下胸腔翻涌而上的那一口血,渐渐察觉出金如意的不对劲来,她细细去看金如意,意外看见金如意的指尖沁出了一滴血,方才她嗅到的血腥味也是由此而来。
沈清心口狂跳,她抓紧毕沧的手臂,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询问:“你把她怎么了?”
就仿佛方才那道金符是打在毕沧的身上一般,男子一时没有回话,尚还惊魂未定地将视线落在沈清的胸前。或许是沈清的声音暂且唤醒了他,毕沧颤抖着手毫不犹豫地捂住了沈清心口的伤,紧紧地按住那片柔软的皮肤,他心跳奇快,紊乱地冲撞着胸腔与他残存的理智。
“她要杀你……”毕沧搂紧沈清,在这一瞬反应过来沈清方才陷入的危机,再开口时已经带着几丝哭腔:“她想杀你,我……我就杀她!”
沈清也顾不得毕沧的手按在了她哪儿,只是在毕沧说出这话后猛然明白过来金如意的身体哪里古怪。
界中的时间缓慢却非停止,沈清看见金如意的每一寸皮肤毛孔里都渗出了血珠,密密麻麻地浸出了她的衣衫,就在她又一次眨眼之后,毕沧设下的界消失了。
方才还想要杀沈清的妇人刹那在她眼前消失,不过是一息之间,活生生的人便化作尸骨全无的血雾。沈清只听见“呲”的一声,被血水打湿的衣衫便沉重地坠在了铺满花瓣的地面。
风中有花也有血,可金如意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来。
沈清一时忘了呼吸,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套血衣。
毕沧没有回头看金如意一眼,他只是紧紧地搂着沈清,这一刻他的眼里也只有沈清。他设下界是为了避免沈清被那金符伤得更重,取下金符后再撤界,也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妖气更快去修复沈清的身体,只是那金符有几分厉害,似乎也伤了沈清的神魂。
毕沧掌心的妖气顺着沈清腐坏的皮肤游走,他紧蹙眉头,眼眶都红了:“你的心跳很快。”
沈清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你把她杀了?”
毕沧仿佛没听见她的疑问,灌入更多妖力,自顾自地问她:“是不是很疼?”
沈清被他那一道妖力冲得心口发闷,没忍住咳嗽了起来,她见毕沧没回答她,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啪!
沈清愣住了,她的本意不是要扇毕沧的耳光,只是想打他的脑袋。怪他冲动,怪他手段残忍连个全尸都没给金如意留,别说全尸,发丝都没剩。
只是沈清手上没力,抬起的高度碰不到毕沧的脑袋,却在他的脸上落下了浅浅的无道痕。
沈清的心跳暂停,她紧张地盯着毕沧。
回想起金如意的死状,沈清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她怕自己激起毕沧的妖性,最终也落得金如意那般下场。
可毕沧似乎并不在意那道耳光,他只是愣了一下,在对上沈清视线的那瞬感受到她的双肩瑟缩地颤了颤,于是轻声问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妖气强烈地灌入被腐蚀的胸腔的确有些疼,但比起那金符带来的伤害来说,这点疼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沈清瞥开眼不敢与他对视,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道:“你怎么能杀了她?我来找她就是为了问她话的,你……”
她不知该如何指责毕沧,毕竟如果不是毕沧在此,沈清恐怕已经着了金如意的道,真叫她杀了,再用她的一魂一魄去填补朱姿的寿命。
“你不怪我?”毕沧也有些意外,他定定地望着沈清的眼,结果被沈清瞪了一下。
沈清怒道:“谁说我不怪你了?!”
毕沧轻声道:“你怪我不是因为我杀人,而是杀她后你就不知坤灵镯的由来了。”
沈清想张嘴反驳,又一时语塞,最后含含糊糊道:“我又不是傻子……”
金如意若不打算杀沈清,沈清只会将她交给官府惩治,可金如意已经要杀她且险些得手了,沈清就做不来以德报怨之事。
再看那团血衣,沈清又没忍住瞪毕沧一眼:“可你……你杀得也太……”
太血腥,太残忍,太干净了。
毕沧摇头:“不怕,她的魂还在,你想问的话,依旧可以问。”
沈清:“……”
重点在这吗?这样可怕的手段,她都忍不住浑身发寒了!
片刻沉默,沈清认命地叹了口气。
重点还真在问话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