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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了一天的清晨,游奇终于见到了李四合说的那个人。
头天晚上,游奇独斟独酌到将近破晓的时分————他敬谢了想要与他共饮的李四合,谢绝了说要与他同醉的雨轻虹,甚至连雨轻虹送上的精致小菜也没动一下,只是就着浓郁的夜色,和潮涌一般的鲜明回忆,独饮到天近亮的。因为他心中明白,自己随时都会突然死去,他不希望这些新结识的朋友,分享自己等待死亡这个绝对不愉快的经历。
当床外浓稠的夜色渐渐释然淡去的时候,当头的月也邀游到天际的尽头去了,游奇舒了一口气,也叹了一口气————别去了昨天的夜晚,却不知道能不能够看到今晚的月色了。他一仰头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口中,发现麻醉的味蕾已然辨不出酒与水的区别了,游奇苦笑着摇了摇头,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借着地覆天翻般的晕眩感觉倒在床上,浑然睡去。
没多时,木门便响起了急促的砸门声,虽然游奇被吵醒,然而被烈酒泡散了骨头的他,宿醉惯例的晕眩和头疼双双袭上身来,起了好几次都没能从床上翻下身去,门外那人的耐性业已到了尽头,听得崩的一声大响,寸厚的结实木门分崩离析,从门外冲进一个身形肥硕的人来,正是李四合。
他也不说话,从床上抓起游奇便向外奔去,游奇连一句话也来不解说,一件外衣也来不及穿,便飞般的出了门。李四合一路疾奔,直到竹林外才堪堪住了足,将游奇放下。可怜游奇宿醉得酒意还未醒,又经着腾云驾雾一般的一番折腾,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开了,若不是猛吸几口凌晨清冷的空气,便要立时吐出来。
李四合却未发现游奇正在强忍住呕吐,却一个劲儿的催促道:“快,快些进去,他就在里面等着你……”
游奇一面强压住不断折腾得胃,一边道:“谁?你说……谁在等我?”
李四合揉着鼻子一脸喜意:“还有谁,当然是他了!”
游奇愣了一愣,惊喜道:“是小乞丐么?寻到他了?你们寻到他了?他没事吧?”
李四合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道:“小乞丐?什么小乞丐?哪里有什么小乞丐?”
游奇又是一愣道:“怎么,难道不是他么?”
李四合摇头道:“当然不是,我们已经派了人手专门去寻他,不过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
游奇神色一黯,道:“哦,是这样啊。”
李四合拍了拍游奇的肩头,笑道:“你放心,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我们便能寻到他。”
游奇当然知道李四合没说完的半句话是:“若是他已不在人世了,我们也没办法”。他勉强一笑,黯然道:“这个……多多有劳了。”
李四合揉了揉鼻子道:“先不忙说这件事,现在他正在里面等着你,你先进去罢。”
游奇摸不着头脑,问道:“究竟是谁在等我?是……是张三爷么?”
李四合摇了摇脑袋:“当然不是,你还记得那日我说的那个大人物么!”
游奇努力的回想了半晌,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些影子,道:“我记得了。”虽然不太感兴趣,但他也不愿扫李四合的兴致,于是追问了一句,“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李四合压低声音道:“他就是我们的头儿,这里的最高领导者。”
游奇奇道:“这里的领导者不是你和张三爷么?”
李四合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的笑道:“我们?嘿嘿,老三和我只不过是他面前的一个卒儿而已,他不在的时候才稍稍负责一下。”
游奇道:“那这个……这个大人物为什么要见我呢?”
李四合嘿嘿一笑道:“见到他你就会明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的,快些进去吧,迟了的话老三又要骂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将游奇推进竹林,自己却立在林外。游奇虽然老大不愿意,但见李四合一脸热切的望着,也只得向竹林深处走去。
此时正值清晨,昭阳华光初现但本尊还未露面,每一株枯竹都裹上了一层薄薄霜冻,被阳光映成疚疚之色,一眼望去像是一大片僵硬的海面一般。对于此时的游奇来说,这种程度的寒冷简直就像是在受刑一般,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在僵直的枯竹从中,身子都几乎冻得麻木,半个多时辰了,眼看便要走到了竹林的尽头,却始终连半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游奇不禁苦笑起来,想到李四合那张笑嘻嘻的胖脸,心中不由怀疑或许是因为昨夜没有陪他一起喝酒,才这般折腾自己的罢。
便就在这时,他冻僵的鼻子突然嗅到一股独特的清香————一种清而不冷的温暖香气。这股香气想是活物一般,才一嗅到,它便立时循着鼻孔钻进脑中,游奇因宿醉而导致的头疼晕眩之感立时一扫而空,使游奇精神为之一振,脑中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不由得忍不住又深深一吸,那清香立时沁进他的五脏六腑,穿心越肺、搜肠刮肚的肆意活跃着,随着之后的一呼,仿佛整个身体的浊气都排出体外,适才那烦闷欲呕的感觉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冻得僵硬的身子活络了许多,似乎轻的能飘起来一般。
游奇不由顺着这清香气息一路寻去,在竹林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终于见到了人影。不过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立一坐。
立着的那个人影,整个人都被一袭宽大的麻织长袍罩着,连头脸也套在麻衣的罩帽中,看不见他得面目,甚至看不出性别,整个人起来像是一个中世纪时的苦行僧或修道士一般,纹丝不动的立着。
坐着的那人时值中年,短发短髭,朗目如星,面似磬玉,身着一袭青色长衫,说不尽的温良儒雅的意味。他面前摆了一张小巧的石几,几上的一角一只精致的潮汕炉上架着的玉书煨,正冒着腾腾沸气,四周罗列着磨、碾、罗、架、匙、筅、瓯、瓶等精巧的茶具。
游奇靠近了过去,这两人都似未察觉一般的,立着那人兀自一动不动的立着,而坐着的中年男子却是神情专注的,将手中一只通体赤色的孟臣小壶往几上一只若琛小杯中稍倾了几倾,不一顺儿,一股清暖的气息袅袅生出,正是游奇所嗅到的那股清香。
香气冲鼻,游奇心旷神怡的几乎忘了自己来做什么了,便在这时,那中年男子突然将那只小杯置到游奇的那一侧,说道:“请。”
实在是被那杯中琥珀色液体的香气诱惑的紧了,游奇也不客气,与那男子一样的席地而坐,道了一声:“多谢。”便举起杯子便一饮而尽。谁知一杯茶入口,游奇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因为那杯中之物与那股清香气息半点也没有关系,即苦又涩,虽是液态,但入口中却像是土沙一般,简直比在狮山中嚼的苔藓还要难吃上几分。
游奇不敢品味,大口吞进腹中,又咽了好几下吐沫才将口中那涩苦的味道冲淡了些。那中年男子道:“如何?”
游奇闻声一抬头,见那中年男子正期许的望着自己,连忙将一脸苦相隐了起来,强笑道:“好,很好。”
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道:“的确,这种美味不可多得,”举手又将游奇面前的杯子添满,说道,“请。”
游奇暗自叫苦,但却又不便退却,只得接了过来猛地一口饮尽。谁知刚要开口,那男子又已将杯子添满,道:“请。”虽然清香依然,但一想到那即涩又苦,沙子一般的口感,游奇不禁头皮发麻,心中大叫晦气,他极想转身逃走,但一想到李四合的好意,只得一咬牙,一口饮尽。
如此这般,游奇一直喝下了七杯清然飘香的“沙子”,再喝下去就忍不住便要吐了,那男子似乎刚刚注意到游奇的苦相,微笑道:“怎么,是水冷了么?”游奇摇了摇头,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低头向那只潮汕炉中添上些炭块,便就不作声了。
游奇一个人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甚是奇怪,不由想到:李四爷如此心急火燎的让我到这竹林来,就是为了要我喝这些东西么?但见那麻衣人立着一动也不动,这中年男子也只是不断拨动炉火,神情专注得很,究竟谁才是那“大人物”?
想到此时,游奇不由起身拱了拱手道:“李四爷让在下前来,拜竭一位叫做‘大人物’的前辈,不知那位才是“大人物”前辈?”
麻衣人依旧一动也不动,那中年男子却放下手中的壶,抬起了头,向着游奇温良的微微一笑,缓缓道:“李四先生说笑了,看那天苍地莽,崇山巨川都如芥子一般。穹际无边,日月星辰皆如过隙沙砾,区区微体,怎敢称‘大’?一介布衣,庸庸碌碌,无才无德,又何如能称作‘人物’?”
抬头的一瞬间,一抹蔚蓝在他双瞳中一闪而过,游奇却丝毫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