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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六年,华阳宫。
竹制镂空雕花小窗微敞,薄纱扬轻拂面,宫前阶上石青泛,浅落细雨绵绵。苏霓儿最喜着一袭银纹绣海棠似锦曳地裙,披一烟笼水绿散花纱,静倚朱红栏槛,盼庭前三月海棠花开。
那晋昭帝倒也是心思细腻之人,难得后宫三千佳丽,他还记挂着自己喜欢海棠,巴巴得派宫人将三棵郁郁葱葱的海棠树移植到华阳宫中。华阳的媵人皆道,华阳宫中虽没有主位,但凭着陛下对泠婉仪的情谊,泠婉仪晋升三品嫔妃执掌华阳是早晚的事情。
每每听到这类言论,苏霓儿就止不住自己关门锁窗避人千里之外的冲动。宫中人人都苦求晋昭帝的宠爱,自己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入宫以来,晋昭帝所赏赐之物无不弃之如敝屣,众人不解,只有随行的贴身侍女霁月最懂自己的心思。她也不劝,只是默默将那些金镯玉佩收拾妥当,传宫人登记封锁库房罢了。
“小主,正是春寒料峭时节,您坐在这风口上吹着凉风,仔细伤了身子。”霁月拿来一件雪白狐裘披在苏霓儿的肩膀。苏霓儿皱着眉,愣是不愿意披。
“小姐,这件狐裘是从江南带来的,夫人临行前特意找绣女缝制的,不是宫里头的物件。不信您看,这上面的纹路样式,就算是宫里最好的绣奴也做不出来的。”
霁月果然懂她的心思。自打入宫以来,她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宫中的物品虽然华贵,可她就是不喜欢,仍旧穿着用着原来在南时的体己物,就连平日里的膳食也只吩咐御膳房做南方菜肴。
其实,也不是真得适应不了。她就是要让那凉帝知道,她是有多么厌恶宫里的一切。她永远也没办法接受这个皇宫,亦不可能接受他。
苏霓儿半信半疑地接过狐裘,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绣纹。是的,是江南苏绣没错。细致入微的绣工,温柔滑顺的面料,无不让她怀念起烟雨江南的景色。霁月还特意用了她最喜欢的蘅芜香将狐裘的里里外外都熏了一遍,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可惜,她还是识破了霁月的谎言。
她苏霓儿最擅长的虽然是泼墨丹青,可她在女红上的造诣比起一般闺秀来也要高很多。无论是从触感还是视感上判断,这件狐裘都应该是这个月最新完工的作品。她上上月便离家,上月便来至宫中,这件狐裘又如何会是从江南带来的呢?
然而,她懒得戳穿霁月那番精心准备的谎话。毕竟,这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霁月是从小跟着她的,体贴温顺,翻了天也难再找这样脾性的好侍女了。
“你下去吧。”苏霓儿长叹一声。
“喏。”霁月行礼道,正欲离去,瞥见一旁的炕上散落一堆似赠礼一般的物什,有些犹豫。
苏霓儿见她迟迟不离开,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堆珠宝奇珍,不耐烦道:“又是他送的?该怎样便怎样吧!”
“小主,这些是白日里各宫的妃嫔们送来的。”霁月上前几步,再行礼,道,“小主,奴婢觉得,一入宫门深似海,小主也应当多多与各宫娘娘妃嫔们来往,促进感情,不求别的,只求多一人帮衬,也好保全自身呐。”
在姑苏一带,我原是享誉全城的才女,养在深闺,向来喜欢独处。又不屑与那等整日滚在脂粉堆的艳俗女子来往,放眼全城,能看得上的闺秀寥寥无几。反倒是一些满腹诗书气质华的穷苦书生,偏偏入了我的眼。因此时常在府中设诗宴,请那些才华横溢者前来一同煮酒赏花论诗谈画。那样的日子,当真令人怀念。
姑苏城中亦有些人不喜我的清冷,但除了在背后嚼嚼舌根之外,单凭我的家世,他们也不敢拿我怎样。只是这深宫后院却是不一般,里头的那些女子哪个不是名门出身,哪个不是貌美如花?而且,还未入宫前就听说书先生道了不少各朝各代皇家的尔虞我诈是是非非,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却仿佛经历过一般心有余悸。
“那既然如此,你便找个人去清点一下库房的财物,先细细地分门别类,再按照那些妃子们的品级家世等一一派人回送礼物过去。记着,礼不一定要贵重,虽然我们家产万贯,但送太贵重的礼反而有炫耀的味道。”
结交他人么?她苏霓儿不过是不愿,又不是不会。
霁月满眼盈光地看着自家小姐,道:“那便选择小姐旧年的丹青和近日的绣品如何?既是小姐亲制,定不缺心意;以小姐的手艺,自然也不失礼数。”
“依你罢。”苏霓儿听了这大半日杂琐事,实在有些疲乏,遂关起小窗,准备掌灯看一会儿书。
走至偌大的书架前,柔夷轻轻抚过那一本本古籍泛黄陈旧的书脊,忽然,指尖冰凉。循着望去,却见那积满尘泥的红木盒子正静静地躺在藤木架的角落。
心中莫名一揪,俨然想起旧岁时,在那片海棠处放的明丽春光下,晕染出的一道水蓝如梦的霓裳。
然岁序不言,时光惊雪,回首往故人不在,徒留一幅海棠醉春,从此弃墨搁笔,心中无限怅。
再后来,一纸明黄诏书下,凄凄然入宫闱,只叹世事无常。临别时携那一卷《海棠醉春图》,再提一段小诗左下: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当时醉卧海棠,见你琴瑟饮茶,梦我一世相思入画,明眸刹那。
凝视着那个红木画盒,还未曾开启却已泪湿罗裳,纤纤细手颤颤。
忽而听见来人脚步声,连忙用长袖拂面,拭出泪水,随手取下一本《诗经》,故作细读。
“小主,宓秀宫的贤妃娘娘遣人送来一套琉璃木文房四宝。”霁月立于门外朗声道。
苏霓儿心中一怔。文房四宝么?可惜她早已搁笔了,那些笔墨纸砚于她而言,再华贵奢侈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庄贤妃,且身怀皇嗣,贵不可言。即便受到皇宠,她仍然是一个小婉仪,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寻常心性来看待这一份厚礼。
“霁月,你准备一下,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宓秀宫。”
“喏。”霁月应答道,却还是没有起步离开。
苏霓儿回头瞥见霁月那忧心忡忡的神情,知道她又看破了自己的愁思,叹道:“我没事。”
“小主,今夜星辰璀璨,景致甚好,不若往摘星楼散散心?”
摘星楼?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就依你罢。”
一路自是无话,至摘星楼上,只觉得寒意习习拂面,像铺了一层玉润的香脂,极顺,极滑。漫天星子倾下,笼人恍惚入梦般,会见云君,霓衣风马。
她默立在近更的春夜,衫裙简静,环钗素致,看天侧灯火,闻重门长歌。
一如从前,不似从前。
苏霓儿正叹摘星楼果然是个静谧的地儿,忽闻转角处传来一声低吟: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顿时,她心下枉然:究竟是何人在此吟着如厮悲凉的诗句?
霁月悄悄挪至转角处探了一眼,略有些吃惊道:“小主,贤妃娘娘在那儿呢。”
苏霓儿亦颇为吃惊,赶忙上前行礼:“妾华阳宫苏氏婉仪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一举一动如礼如仪。
摘星楼上,庄贤妃敛薄云长袖,折的是年少轻狂,留的是铮铮傲骨,随岁月流过,年华老去,未曾磨灭半分。她的右手放在凸起的腹部上,时而来回扫动,眼角里流着难以泯灭的慈爱——那种即将为人母的慈爱。
“原来是华阳宫新进的泠婉仪,上月也来过本宫的凤仪宫几次,只可惜偏生都撞见本宫忙碌之时,也没留婉仪在宫中小坐。今儿倒巧了,在此处遇上。”
那庄贤妃她是见过几次的。毕竟像庄贤妃这般高位的妃嫔,她们这样的新秀每日都得由着太监带去请安。只是贤妃有孕在身,大多数时候都免了新秀请安的事宜。
“世间诸事,皆无巧不成书。譬如因果,譬如缘分,再譬如,冤孽。”
苏霓儿淡淡地说道。她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却也是清冷的,透着凉薄。
庄贤妃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她还是保持着那温和的笑容,轻轻地捏了捏苏霓儿的脸,调笑道:“妹妹这样的心性,就好像那天上的明星似的,哪个敢招惹?寻常男子不过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恐怕能得到妹妹芳心的,也就只有陛下那种人中龙凤了。”
这话自然是不中听的,但苏霓儿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干笑着。
“天阙之上,多得是闪烁明星,妾不过是银河角落最平凡而不起眼的一颗。能承蒙陛下厚恩来至皇宫中享福,已经是万幸,再不敢奢求过多的恩宠。”
“妹妹这话可说茬了。至上月新秀入宫以来,本宫冷眼瞧着,也就只有妹妹你最得陛下欢心了。”
苏霓儿不语。她眼中倒映星河烂漫,灯火万千,却驱不散那阴霾,如影随形。
庄贤妃轻轻拉起苏霓儿的手,微拍几下,神情忽然凝重起来:“不过,有一事,还是得嘱托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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