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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云漠光远远地跟在七人后面,送到城外五里,而后定住脚步看着她们顺着官道消失不见。和煦的微风轻拂过云漠光腮边的发梢,绿野平原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令她想起天山六月的好时光。
天山,是她们即便不是朋友,也会隐隐相连的牵绊。
刚刚迈入城西口,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迎面而来。隐藏的心事忽然浮出胸口,云漠光忽然很想同柳白樱叙旧,似乎柳白樱是唯一一位在异乡明白她思乡情结的旧识了。
她转头在城西口租了一匹快马,调头出城,直追二十余里,只可惜在漆黑的夜路上未发现马车的踪影。她逢路人打听、沿途到茶棚、酒铺打听,都道从未遇上过,内心隐隐生出不详的预感。这一晚,她的足迹遍布每条路的分叉路,直到弯月渐隐、曙光初生,才在一片偏僻的杏子林里发现线索。马匹早已不知去向,马车的车辕滚落在一旁,上面尽是深深浅浅的刀剑痕迹。
再往前走,发现了被拆得稀烂的行囊,地面上满是散落的衣物、特产和食材。继续向着林子深处走,叶片上开始出现尚未干涸的鲜血,每一颗血珠都触目惊心。一道晨光照亮前方,她发现了今夜要找的人。七人就吊在三丈远的树上,一瞬间林子里的世界没了声响。
是的,柳白樱就吊在自己眼前。
她双目紧闭,舌头外吐,嘴角挂血,脖颈倒向一边,衣衫破破烂烂,血污遍体,仿佛穿着一件红色的纱袍。
云漠光自责地留下眼泪,假若来得不是这样迟。她轻轻挥臂,从掌心里射出一只袖剑,将绷紧的绳索刺断。随着绳索一松,柳白樱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重重地跌落在云漠光的双臂上。她将柳白樱轻柔地放在地上,调整成舒服的姿态,让晨光正好照在她娇美的脸蛋上。
云漠光拉着柳白樱的手,心酸不已,低声道,“柳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惋惜的情绪、思乡的情绪、孤单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逼得眼泪不停地掉落。
须臾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柳白樱的异常。她正握着的这只手,掌心滑腻,一块茧子都不曾生过,哪里会是习武人的手?而且此人身上的刀口整齐,毫无反抗痕迹,怎么可能是柳白樱呢?
但这张脸……只剩下一种可能,人皮面具!
她望向此人的耳后,找到面具的边缘,撕开后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少女的脸。柳白樱没死,但事实更加残酷。人心的冷血令她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幡然醒悟,寒心道:“柳白樱啊柳白樱!你一准算好了他们的命运是不是!一早安排好替死鬼了是不是!”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云杉居,反复用温水浸泡双手,但无辜少女的冰凉却挥之不去。想到七人惨死的场景,耳边似乎隐隐听见了七人肝肠寸断的哀诉。想到回程之时,乾元山庄的人马正沿路找来。如此看来,谢老夫人的死很快便可以告一段落。毕竟,在谢濮院和乾元山庄的心中,刺客已经找到了,且再无还手的可能。
半个月后,福建清溪县的一个深夜,三更时分,全镇无不深眠。
冷风皱起,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径自垂落,潜入了郭家祠堂。此人身段娇小,看得出是一名女子。她取走灵位旁长燃的蜡烛,在祠堂内选定地点,洒满油,点燃幔帐的一角。就在不知不觉中,火苗从祠堂内部逐渐燃起,待火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人得意地大声喊出,“祠堂走水了!走水了!”声音尖细像划破长夜的一道雷电,将郭府上下统统惊醒。
祠堂着火,临海山庄庄主郭元盛和夫人连忙披上外衣出了房门,不明所以的郭九凡、郭九拓两兄弟也闻声赶至。见众人齐聚,此人乘机潜入郭元盛夫妇的房间,从胸口掏出一包粉末,悉数倒进满满的茶壶里,跳窗而出。此人绕路到郭九凡、郭九拓的房间做了相同的事,随后遁入黑夜,消失不见。
翌日后的杭州,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连绵的梅雨季终于迎来一个美好的清晨。
云漠光同往常一样,在堤口候船,无意间听到身旁有两名江湖人士随口交谈。
一人道:“昨夜郭家祠堂起火,郭庄主竟因此不幸殒命,你说奇不奇怪。”
另一人道:“在下也听闻了此事,一代江湖豪侠如此落幕,实在令人唏嘘。这消息能靠得住吗?”
一人道:“肯定没错,盖云堂的消息还能有假。”盖云堂是乾元山庄座下设立的第一堂。
另一人道:“那你我不如去清溪县吊丧,比起在杭州漫无目的悠荡,去清溪县好歹能博个机会。要是有幸见到孟公子,说不定兄弟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乘船一路,罕见的头晕脑胀、头痛欲裂出现在云漠光身上。直到云漠光坐到蒋术奇塌前,仍旧心不在焉、芒刺在背。
蒋术奇唤了她两遍才回神,关心得紧,“有心事?”
云漠光点头又摇头,恍然一笑,“听闻昨日夜里郭庄主殁了,消息属实吗?”
“嗯。世事难料,前几日还在孟伯父的寿宴上见过他,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我也是道听途说,是毒杀?”听闻郭元盛内家功夫极高,勉强摸到臻境,寻常高手根本近不了身。
蒋术奇放下手里的书册,探身靠近答道:“刺客先是纵火转移视线,后在寝室的茶具里下毒,算准了火势一灭回房定会感到口渴,急切喝下杯盏内的茶水。不幸中的万幸,郭庄主的两位公子没有中招。”
“郭元盛为人如何?有没有什么仇家?”她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来判断此事是否与柳白樱有关。
蒋术奇垂下眼睛,认真地思索道,“郭庄主性子是蛮横粗鲁了一些,与旁人争执是在所难免的事。但好在他品行端正,不拘一格,犯不着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就算有,打狗也要看主人,总会提前给乾元山庄打个照面。”梧桐谷棋斋产业遍布南北,拥有宽广固定的消息渠道。之前漠光向来对江湖繁杂之事漠不关心,他便极少主动提起。
“那会不会是郭庄主近年势力做大,不再事事听命于孟庄主,被除掉了呢。”她自然不是真的这么想。
蒋术奇瞧她将罪责轻松地盖在乾元山庄头上,笑道:“不太可能。孟庄主是早就坐稳了江南武林的头把交椅,德高望重,实力强盛,怎么会做这种自毁声誉的事情?何况郭庄主被毒杀的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枉顾后果、如此尘嚣甚上。”
云漠光果断地将药划过边几,推到他面前,“说的是呢,喝药吧。”
蒋术奇看似绷着脸,嘴角处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面前的少女不耐烦的模样真是可爱。
等到药碗一空,漠光依照往常检查他的指尖、脖颈和双足。这三处的皮肤上有她种下的标记,根据标记的颜色即可判断体内残留的毒素分量,方便调整解药的剂量。
待到她的气息扑在面颊上,蒋术奇神情微恙,耳廓微红,“漠光,你诊断每一位病人都如此细致吗?”
“嗯,一视同仁。”
“这样不好,病人也分男人和女人,对待男人要保留理智和距离,男女授受不亲。”
方旭忙凑上来,“谷主,不如让我来。”他是蒋术奇的贴身亲信,两人自小相伴长大,感情甚笃。
可蒋术奇的表情拒绝了他。
云漠光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叹道:“以前你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上个药诊个脉什么的,肌肤之亲免不了的,这是江湖神棍的修养。”
方旭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江湖神棍?”
蒋术奇咳了两声,道:“你不是同我讲,现阶段是拔除末症,体内的大部分毒都散尽了,无须检查得过于仔细。”其实,他哪里是害怕她检查,只是那缩短的距离严重干扰他的神智。
云漠光直起身来,轻应道,“说的没错。再过半个月,你就可以彻底摆脱,届时我便不必来了。”
“不来?”一道惊雷重重劈中他的心房。
云漠光不住叹气,“半个月前见到卫小姐,又听康伯讲了许多你与卫大小姐的青春往事,唏嘘不已啊。好在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卫大小姐一点也不喜欢孟松承。我想,若是你快些好起来,兴许能拦下他们的婚事。”
蒋术奇一口气憋在胸膛,“漠光,你误会了,我有心上人。”
云漠光一愣,气鼓鼓地问,“你变心了?”
“是。”
“你不喜欢卫大小姐了?”
“是,你已经问过一遍了。”
“可认准一个人不是从头到尾、从一而终吗?”
“不,感情之贵在与取舍,该紧则紧,该松则松,我与她早已情断,现在的卫天雪于我而言,只是一位遥远的朋友。”
“遥远的朋友?”她复述的五个字勾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峰顶的雨猛烈得毫无征兆。
几道身影从远处的山野飞跃而来,穿过雨帘,又攀附在岩壁之上,迅速躲进嵌入山壁内的楼阁,躲入青灰色的屋檐下。同一片屋檐下,淌满雨水的脸孔上,荡着都罗融爽朗的笑,伯坤高雅的笑,勒喜无声的笑,柳白樱得意娇笑,薛檀枞冷峻一笑,云漠光灿烂欢笑。
内心封闭的湖泊一下子翻滚出轩然的浪花来,拍打出强烈的思念。
“漠光,在想什么?”蒋术奇发觉了她的失神,“你不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隐约感觉到蒋术奇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脸上,云漠光不愿抬眼,“不想。”她起身开始收拾药箱,将工具包摆了又摆。
“漠光,你心里是知道的,对吗?”
云漠光的头扎的又深了一些,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下来,“别说出口,没有必要。我不属于这里,你是知道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去。在我身上浪费感情就是浪费生命。”
她说完便夺门而出,在后厨的药房里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搬了个马扎蹲坐在药炉前,瞳孔逐渐失焦。药汤表面鼓起来一个又一个的气泡,又无休无止地瘪下去,像极了思绪在脑海里开锅的状态。
顾晚晴小步奔走而来,“云姑娘,谷主许久不见你,还以为你毒症发作,忙遣我来寻你。”
“晚晴姐姐,放心吧,我没事。调理了半个月,早就恢复如初了,现在是我自己想躲起来,寻个心安理得。”
“弄别扭了?可别,你呀在谷主心里,别提多重要了。你不理他,他不得把自己憋死了。”
“是么,不愧是把我当恩人看待呀!”云漠光再一次用恩人把他对她的好搪塞过去,一个借口重复利用几回,内心反倒更加心虚了。
顾晚晴轻哼一声,不服气的样子,“是呀是呀,你把你的恩人每日画成画呀!”
“画画?画谁?”
“画你呀!据我观察,谷主画了不下十幅你的画像呢。”
临海山庄大灵堂。
作为清溪县德高望重的江湖人物,前来凭吊的江湖人士芸芸众多,密密麻麻的队伍如同一条乌压压的长龙。
忽如而来的西风吹得庭前的樟树沙沙作响,原来是孟松承一行五人乘烈马疾驰而至。二十四岁的孟松承一身玄青,五官周正、气宇轩昂,尽显世族风范。他们特地代表闻名江湖的乾元山庄前来祭奠,浮躁的人群趋之若鹜地围了上来。
“鄙人张志阳,擅使青禹阔剑,江湖榜上排名七十八,仰慕乾元山庄已久,希望能到盖云堂做事,还望孟公子能给个机会。”
“孟公子,在下三清剑派弟子周轩昂,有幸见证了您与钟师兄的比试……希望……”
“孟公子,在下刘昆明,家师三古道人,今日厚颜想跟您交个朋友。”
“孟公子……”
“孟公子……”
这类人声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显得异常嘈杂,众多的字节撞在一起,反倒演变成一出闹剧。孟松承冷睨一眼,丝毫不想理会庸碌之辈的毛遂自荐,嘴角的绷直流露出无比的厌烦。贺然识趣,拨开人群为他开道,于是一行人等直奔灵堂。
孟松羽吵吵闹闹了一天,才让哥哥同意她随队前来。她的性格与孟松承相好相反,万众瞩目的滋味正是她喜欢的场面,一想到更多人能看到她的嫣然可爱,享受极了,于是蹦蹦跳跳地落在最后。原来闷在家中半个月,竟发现外面的世界别样绚烂!
这样欢乐的想法在进入灵堂后,瞬间粉碎。没有的哭声的灵堂,是毫无生气的安静。郭九凡、郭九拓两兄弟跪在棺木旁,愁容满面,悲戚难捱,五官拧成一团,像两尊静止的泪像。
想到不久前还跟他们追逐打闹踢蹴鞠,孟松雨忽然情绪失落,强烈的窒息取代了厚重的烦闷。她木然地弯腰对着漆黑的棺木、漆黑的灵牌鞠躬上香,像一只提线木偶路过灰暗的、腐朽的、绝望的终点。
待他们拜祭完毕,临海山庄的管家刘师带领五人绕步至后院水仙堂会客。厅堂内,两张熟悉的面孔——任红英、凌鹏鲲,已等候多时。
孟松承携一行人向山庄夫人郭夏氏正经行了礼,代父亲表达哀悼缅怀之意。
柔弱无骨的郭夏氏杏眼婆娑,眼眶通红,一张轻罗帕子遮住半张脸,伤心欲绝地哭诉道:“元盛他,就这么突然去了,留下手无寸铁的弱妻幼子。江湖凶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与那些凶神恶煞的海盗积攒下来的恩怨,可如何解决?”每说一句话眼泪便掉下来一串,眼珠里含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眼看临海山庄已露颓态,任红英、凌鹏鲲都暗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凌鹏鲲本是郭元盛的得力臂膀,觊觎庄主夫人的美貌,更是觊觎临海山庄的庄主之位。任红英掌管的海头帮多年来屈居清溪第二,一旦吞并临海山庄的地盘,他这条地头蛇便是当之无愧的清溪强龙。
若是能得到乾元山庄名正言顺的支持,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任红英见郭夫人久久未提正事,率先开口,“孟公子,天不可一日无主,临海山庄管辖七寨八帮,不可一日无庄主。若是两位郭少爷已长大成人,任某也犯不上操这份心。茶壶下的纸条字义猖狂的很,闻空出、尔等亡,闻空阁势力死灰复燃,形势逼人呐。”
任红英的积极引起了凌鹏鲲的不悦。
孟松承洞察到两人的小心思,不作理会,问道:“茶壶内的毒是什么,可有结果?”
凌鹏鲲上前一步躬身道:“孟公子有所不知,这小镇子上哪有什么高明的大夫?请来的八九个大夫对此毒争执不下,场面乱成一锅粥。凌某认为,纸条上的字不过是佐证,这毒药才是实打实的证据。查到了下毒的歹凶,才好判断是不是闻空阁的余孽,哪里能前后倒置呢。杭州能人众多,凌某恳请孟公子将茶壶带回杭州查验,我等静候结果为妙。”
“事关家父莫逆好友,查证真凶一事我自不会推辞。两位的拳拳之心,我会传达给家父。但有一事奉劝两位,家父绝不会允许临海山庄易主,想要奔前路的话,还是另起炉灶为宜。临海山庄的屋檐可不是你们的登云梯。”
任红英随即敛了行色,“孟公子尽可放心,忤逆乾元山庄的事任某万万不会做。”
凌鹏鲲也附和道:“凌某定会襄助夫人教导公子,以示忠心。”
郭夫人稍感安心,抬泪眼向孟公子致谢。乾元山庄才是临海山庄能依靠的那座山,孟松承替她的幼子说一句话,任红英和凌鹏鲲再不服都不敢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