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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蔻蔻今晚没喝酒,脑袋足够清醒,这时就应该意识到已经出了问题。
然而她喝了酒,且还不太清醒。
所以此时此刻,她看见了裴恕的表情,但没看懂,甚至都没想太多,便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劝沈心离婚,有什么不对吗?”
“……”
裴恕凝视着她,一时竟觉得眼前这张原本熟悉的脸,忽然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这种陌生,就像是一股冰冷的寒气,顷刻间爬上他脊背,传到他指尖,消弭了所有的温度。
他一点一点抽回自己搭在桌上的那只手。
林蔻蔻原本压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倏尔落空,只触碰到桌面一点渐冷的余温。
她顿时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但想要深入思考一点什么时,脑袋却不大转得动,只听见他冷静而克制的声音“为什么?”
林蔻蔻一下笑出了声,仿佛不明白他一向聪明的人怎么会问出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当然是因为我要挖到这个人啊。对候选人来说,家庭已经成为阻挡事业前进的束缚,那丢开束缚往前走,不是应该的吗?”
束缚,丢开,应该的。
裴恕不敢相信,这些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还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在这短短的一刻里,旧日的阴影倾覆而来。
那一年,他放假回国,拖着行李箱推开家门,便看见他的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客厅里。
只是不同于以往的嘘寒问暖、言笑晏晏,平日里温和儒雅的裴远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拘束地坐在沙发一脚,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无由的仓皇;施定青却与平常一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保持着她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一般的端庄仪态,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裴恕完全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反应。
但许多年以后,他仍旧能清晰地回忆起施定青脸上的一切细节,端庄的虚伪,温和的冷酷。她就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徒有一具人类的皮囊,却不带有任何波动的情感。
从这一天起,一切便分崩离析了。
旧日和睦完满的幻象被撕下,生活忽然露出了狰狞凶狠的真相。
也是从这一天起,他真正正视了林蔻蔻的存在——
施定青常在他面前提起的得意门生。
也是为一己私利敢劝候选人离婚的罪魁祸首!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当猎头?
就是怀着这样的质疑,这样的仇恨,裴恕才进入到这个行业。甚至在听说林蔻蔻与施定青共同创立航向之后,便决然离开香港,同孙克诚创立歧路,从此处处与她们作对。
在他看来,林蔻蔻与施定青是一丘之貉。
就算后来得知林蔻蔻被施定青逼退,离开航向,他也不曾生出半分的同情——
这便是与虎谋皮、助纣为虐的代价!
直到那天,孙克诚瞒着他,请林蔻蔻加入歧路。
她也真的来了。
平静且从容,人没那么好,但似乎也没那么坏。
于是裴恕忽然感到了一种荒谬,那么多年以来,他所仇恨着的,竟一直是个想象中的人。
真实的林蔻蔻,原来与施定青没有半点相似。
或许她没那么有所谓的“职业道德”,但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在结束姜上白那单case的晚上,有人提及她过去曾拆散候选人家庭的传言,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淡淡地说,“那件事是真的。”
裴恕至今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分明很沉重,却又像是一阵风吹过。
对过去的事,林蔻蔻似乎也没有那么好受。
于是他告诉自己,原谅吧。
他比谁都了解施定青。她野心勃勃,就算没有林蔻蔻,将来也可能是别人。真正做出决定的人,是施定青自己。而林蔻蔻与自己一样,都是被她欺骗的受害者,都是被她抛却的牺牲品。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仿佛能共情她每一次的失望、黯然、愤怒……
然而此时此刻,她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裴恕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甚至觉得自己今时今日才真正认识了林蔻蔻“在你看来,她的家庭、丈夫,甚至孩子,仅仅只是束缚,只是需要一脚被你们踹开的绊脚石吗?”
汹涌的情绪突如其来,不给人丝毫准备。
林蔻蔻根本没懂他为什么忽然炸了,又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质问“当她觉得不自由的时候,这些当然都是束缚、都是绊脚石。你突然间发什么疯,吃错什么药了?”
裴恕笑了“我是吃错药了。我要不是吃错了药,怎么会以为以前是我误解了你?!”
每一句都是质问,每一句都夹枪带棒。
林蔻蔻纵然没听明白,脾气也瞬间上来了“你误解我什么了,我有什么事能让你误解?”
裴恕眸底那深藏的戾气,终于重新上涌。
但整个人反而因此平静下来。
他深深地凝望着林蔻蔻,甚至有那么一点自嘲般的悲哀“所以当年劝施定青离婚、抛弃她的家庭,你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过,对吗?”
直到这时候,林蔻蔻才有点清醒了,觉得裴恕不太对劲。
但关于这个问题……
她异常地坦然,也异常地坚定“当然,从不后悔。”
——从不,从不后悔。
裴恕久久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亲自与林蔻蔻接触后,他曾以为,自己过往所仇恨的林蔻蔻只不过是他想象出来的人;可没想到,自己如今所喜欢的林蔻蔻,才是他头脑中一厢情愿的幻想。
林蔻蔻眉头拧得死紧“我想知道,我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裴恕摇了摇头,淡淡道“不,你没有错,错的只是我。”
他搭下眼帘,不再对她的疑惑做出任何回应。
转过身,拉开门,怎样来便怎样走。
走廊上一片静寂。
裴恕忽然觉得很难忍受,也不想回自己房间。静立了片刻,他终于还是走向电梯,去到楼下。
贺闯他们见完候选人回来,正准备去会议室,这时看见他从会议室里出来,其中一名组员便道“候选人那边不太顺利,我们准备去开会,商讨一下对策。”
这其实是一种例行通知,没有人真的要裴恕去开会。
毕竟在这组的谁不知道姓裴的进来就摆烂,往那儿一瘫活脱脱一条咸鱼,都这个点了,肯定不可能跟他们一块儿去开会。
事实上,连裴恕自己都是这么想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打算从众人旁边走过去。
然而,只是走出去两步,他便看见了酒店大堂大片的落地窗外,那昏沉又闷热的夜色,浓稠得像是一团墨汁。
那一句“当然,从不后悔”,不期然回荡在耳旁。
裴恕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众人,仿若寻常一般,道“我也去吧。”
众人瞬间错愕地张大了嘴巴。
连贺闯也没想到,一下皱了眉,觉得不太对劲,不由带了几分思索,审视着他。
林蔻蔻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前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
直到裴恕人走了,她才反应过来。
只是一时半会儿人还有些昏沉,便先去洗了把脸醒神,然后冷静下来,拿起手机联系裴恕。
没想到,发消息他不回,打电话他关机。
泥人还有三分气,何况是林蔻蔻?
她一时被气笑了,没忍住骂了一声,索性把手机一扔,倒头就睡。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整顿收拾好,才直接下楼去找裴恕。
林蔻蔻的逻辑非常简单——
裴恕不接电话,她就找他本人,难道面对面还不能说个清楚不成?
可万万没料到,当她敲开四组会议室的门,说要找裴恕时,竟被四组的组员告知“裴顾问和贺顾问出去见候选人了。”
林蔻蔻诧异“跟贺闯一起出去?”
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裴恕和谁一块儿出去都有可能,但怎么可能跟贺闯?
林蔻蔻终于意识到,事情也许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可究竟是为什么?
最初只是在聊灵生珠宝这单case,提到了沈心,提到了施定青,然后才提到支持候选人离婚之类的说辞,再然后……
裴恕才像被人揭了逆鳞一样,一下炸了。
他对这件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林蔻蔻百思不得其解。
她发现自己似乎漏掉了太多太多的信息,这中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严华刚从会议室出来,正想着林蔻蔻昨天下午就不见了人,正想去找呢,没想到抬头就看见她站在走廊上。
一时间,他喜出望外,连忙走上来“林顾问,可算看见你人了。”
林蔻蔻回头。
严华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道“虽然昨天我们走了,可……可我觉得,沈心好想是愿意跳槽的。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推她一把……我们要不要再约她见一面,谈一谈?”
林蔻蔻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昨天沈心提起施定青之后,她便没有再继续,主动结束了谈话。的确如严华所言,沈心心里不可能没有半点想法。
如果按照她原来的打算,今天再见沈心,说动她的可能性极大。
然而……
胜利分明就在眼前,可她竟生出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忽视的犹豫。
林蔻蔻摇了摇头,道“就算她想跳槽,也未必愿意选择灵生珠宝这个火坑,再等等,让我想想清楚吧。”
严华不由诧异“可赛程就剩下两天了!”
林蔻蔻道“我知道,再让我想想吧。”
她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倦怠,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只是严华实在难以理解。
在这单case毫无希望的时候,林蔻蔻能瞄准了沈心,穷追猛打;现在好不容易打出了突破口,正该乘胜追击的时候,她却忽然说要停下来……
然而林蔻蔻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说自己会尽快考虑清楚,然后再找大家,便顺着走廊离开。
大堂里来往的人比起前两天明显少了。
林蔻蔻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姓裴的往日平时一副祖宗样,不太好伺候。虽然也有联手一块儿坑人的时候,但她更喜欢揶揄他,嘲讽他,甚至捉弄他,大部分时候对他爱答不理……
有时她甚至希望这人原地消失,别总在面前讨人嫌。
可今天,他忽然不在了,不理人了,她竟好像有点不舒服、不痛快。
总而言之,无处可去。
林蔻蔻想想,干脆在窗户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试图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白蓝正为前台那单焦头烂额,一路骂骂咧咧从电梯里出来,抬头却见林蔻蔻坐在落地窗边似乎正在出神,不由得怀疑今天是不是下了红雨。
太不可思议了。
她走到她边上,没忍住道“我没看错吧,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闲在这儿发呆?”
林蔻蔻这才回神,看她一眼,然后看见了大堂里偶尔走过的其他猎头顾问。
个个都是浑身紧绷,行色匆匆。
显然,留给各组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家脑袋里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往年这时候,她大概率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可现在……
要不是被白蓝一个“闲”字惊醒,林蔻蔻简直不敢相信在这种角逐金飞贼的紧要关头,她竟然为了一个连话都不说清楚的臭男人,在这儿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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