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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
韩癀与周延儒正在品茗赏画。
周延儒看着不远处,挂在墙上的画,笑着道:“先生,宋时的仕女图最是讲究,构图细腻,人物生动,尤其是画工画面,即便是现在,也少有比拟的。”
韩癀细细端详,道:“这是曾文正公的春游仕女图,已经极其少见了,玉绳,你有心了。”
周延儒微笑着道:“偶尔所得,能共赏的,也唯有先生了。”
韩癀赏着画,好一阵子,不动声色的道:“我听说,你要去应天了?”
周延儒看向韩癀,笑容满面,道:“还要恭喜先生,先生复出之日,就在眼前。”
韩癀一怔,转向他,道:“陛下的意思?”
周延儒道:“陛下明确跟我说,要我临走前,与东林前辈多交流。”
韩癀不自觉又想起那日乾清宫后殿的事,摇了摇头,道:“陛下,怕是想要你,借我们来筹银。”
周延儒却不觉得,笑着道:“先生不要着急,我看,是不远了。”
韩癀想着朝局,内阁已经空出三个位置,阉党那几个且不说,张瑞图,周道登,哪怕是黄立极在他看来,都是朝不保夕。
用不了多久,内阁至少是要空一半出来。
这么想着,韩癀心里竟然有些意动了。
他定住心神,看着周延儒,道:“从陛下对南直隶的不断布局来看,陛下已经决心肃清盐课弊政了。”
周延儒闻言,肃容一些,道:“不止是这样,陛下对朝野的剧烈反应,生出了强烈的愤怒。从这些布局来看,陛下非但要整肃盐政,还要整肃吏治。”
韩癀沉吟着,道:“这样做,对朝野影响巨大,触动了太多人,我担心,朝野齐齐反对,得不偿失之下,还会失了人心。”
周延儒从未考虑过这些,道:“我与元辅谈过,元辅的想法是,要放慢一点,盐政要整顿,不能急于一时,当徐徐图之,尽可能减少朝野的震动。”
韩癀认真的看着周延儒,道:“黄立极此人,城府深,心思重,善于揣摩上意,逢迎游走,他的话,不可尽信。”
周延儒自然不会信黄立极,道:“我这江南一行,还需先生帮忙一二。”
韩癀顿时微笑,道:“筹银的事?辽饷差了二十万,我写几封信,应该不难。”
周延儒却道:“倒不是辽饷的事,是关于盐政的事,我知道,在南直隶,一些人说话,比朝廷的公文有用,先生的话,他们愿意听。”
别说朝廷的公文,某些时候,比崇祯的圣旨还管用。
韩癀明白周延儒的来意了,默默一阵,道:“魏忠贤此人,性情狡诈,手段凶狠,与他共事,须万分谨慎。”
周延儒见韩癀打太极,道:“先生,是有难处?”
韩癀看着周延儒,想了想,还是道:“玉绳也不是外人,我便实话说,南直隶,有诸多同仁与魏忠贤与血海深仇,你与他同行,我若再写信,恐多生事端,与你不利。”
周延儒心里顿时不满,这韩癀分明是故意推脱!
心生不满,脸色如常,周延儒深以为然的道:“先生说的是,我这一趟,不好走。”
韩癀稍作思索,道:“玉绳,若是有事,能保的人,还须玉绳出力。”
“同道中人,那是自然。”周延儒十分干脆的道。实则上,他已经不打算再管了。若非日后还需借力韩癀等人,他都想拍屁股走人了。
韩癀哪里知道,转头看向那幅画,笑着道:“若是我大明臣僚都如同玉绳一般,国政又何至于此……”
“先生谬赞了。”周延儒客气的应着,目光也转到了那幅画上。
……
周延儒这边希冀请东林支援,其他各处的动作同样不少。
李邦华预备南下淮扬,前前后后的准备,明面上频繁出入六部,暗地里不断的在调配人手。
魏忠贤的动作更大,仿佛要搬迁一般,西厂的缇骑,两千人集合,舟车马匹,粮草衣服,堆了几辆马车。
西厂门前的阵势,吓坏了不少人。
户部的动作最大,百万斤的盐,迅速下发,在京城引起了巨大的动静。
户部在全京城,设立了八十多个放盐地点,凭户籍,每户可免费领一斤。同时,向诸多盐铺,以一分一斤的价格销售,甚至于,上门‘强卖’。
与此同时,刑部,顺天府的衙役,都察院的御史都没闲着。
城北一处米铺。
顺天府的两个衙役,一个在墙壁上贴公告,一个对着掌柜夫妻‘训话’:“按照内阁、户部发的公文,你们没有售盐资格,从即日起,不得售盐,一经查到,封铺,抓人,十倍罚银。”
“是是是。”夫妻俩连连点头,对于‘官差’,他们没有一点硬气。
他们原本是不卖盐的,只不过最近盐价涨的太疯,通过关系,倒卖了一些,但就这几天,他赚足了一个月的利润!
刷通告的那个衙役转头看向他们,道:“不要嘻嘻哈哈的,到时候真要出事情了,你们没地哭去。”
“是是是。”夫妻俩又连连冲他点头。
城西一个布庄。
刑部的两个衙役在铺子里随意的走着,对于一些布随意的翻看,不顺眼的直接翻倒扔地上。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一脸忐忑不安的陪着笑。
两个衙役转了一圈,回过头,其中一个看着他,仰着脸的道:“别看你平日孝敬我们兄弟不少,今日里,就明摆着告诉你,不得售盐,还有的在两天之内,不高于一分一斤的卖完,不然,就砸你手里。”
中年人吓了一跳,急忙道:“陈大人,这,小人买来可是六分……”
另一个嗤笑一声,道:“你直管卖,等人举告到刑部,顺天府,都察院什么的,他们抓人,封铺子,那是他们的事,你的事,与我们兄弟没有半分关系。”
中年人心里惧怕,上前,从袖子里塞过银子,低声道:“二位,还请给个实话,小人……”
那衙役却不客气的一推他的手,淡淡道:“话,我们说完了,你自己看着办。”
两个衙役说完,径直走了。
中年人愣神,这些官差,平时里可不是这样,那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恨不得榨干他,这还是第一次送出去的银子被推回来。
旋即,他吓了一跳,连忙召集伙计过来,低声道:“快,将盐抛出去,哪里高,送到哪里。”
其中一个伙计道:“掌柜,现在外面盐价已经泄了,到三分了,户部处处放盐,没人再高价抢了,估计很快就要跌破一分……”
中年人急了,道:“总有消息慢的,快,带着盐去!快啊!”
“是是。”两个伙计连忙应着声,带着盐出门。
城东,长芦盐街。
这里,有一条街的盐铺子,原本被抢光,不得不关门的铺子,陆陆续续的开门。
最大的一家,有两个御史,坐在正堂里,悠闲喝茶。
巡城御史葛珲大马金刀,面色平淡又威严,看着外面户部的盐车,一桶一桶的卸盐。
他身后站着一个半百老者,明显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老者看着那些盐,要是早几天,他能高兴的跳起来,这会儿,满脸苦涩。
户部给的是一分一斤,寻常价格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户部还要求他们不得高于一分一斤,这是明摆着吃亏。
但户部‘强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不敢拒绝,何况,还有两个巡城御史坐在正堂。
他僵硬着脸,陪着笑道:“二位大人,您们看,一万斤,小人都收下了……”
葛珲头也不回,忽然啧啧道:“说来,真是奇怪,你这铺子的盐,都是长芦来的吧?长芦那么多人下狱,你这里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靠山够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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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闻言心头滴血,为了保住铺子,他可是大出血,花了一大笔的‘赎罪银’。
葛珲端坐着,道:“内阁,户部,三司都发了公文了,严格限价,你不会让我们为难吧?”
老者刚要说话,就看到一众都察院的衙役,冲入对面的铺子,将掌柜与伙计,全数捆上了,不管他们如何叫喊,直接贴封条。
“看到了吗?”葛珲回头瞥了眼这老头,道:“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我估计,没有两千两银子,两三年内是出不来了。”
一千两,对于老者来说,以前半年都赚不到,现在就更难了。
他脸角动了动,挤出一丝苦笑,道:“小人明白了。”
葛珲又坐了会一会儿,看着老者交割完毕,将盐都收入仓库,这才施施然起身,拍了拍衣服,道:“以前的孝敬还照数,每个月月底,送到宅子里去。”
说完,也不管老者什么反应,径直就走了。
老者一脸堆笑的将葛珲送了出去,一回头,就满脸怒容,嘴里喷出一堆没人听得见的脏话。
……
随着朝廷的不断发力,京城的盐价,迅速得到控制,大幅度回落,已然跌到了长芦事发之前。
但这并不能让崇祯满意,第二天一早,他就将七卿在京的叫到乾清宫,一番密授机宜后,六个人,满脸肃然的出了宫。
内阁门前,黄立极与周道登并肩,远远的目送六个人出宫。
周道登见内阁已然完全被架空,看了眼黄立极,欲言又止。
黄立极双手抱在身前,淡淡道:“吏部那份名单,你看过了?”
周道登一怔,转向他,道:“看过了,基本上都是京官,看来,陛下整顿吏治之心很坚决。”
吏部的名单,是一份任免名单,对京中六部九寺的官员进行了任免迁调,涉及大小官吏,一百多人!
这种规模的任免,也就是东林党与阉党权势最盛的时候发生过。
黄立极立着不动,道:“你这孑然一身的,将来若有事,为你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周道登隐约感觉黄立极是在暗示着什么,心里思索着,并没有接话。
他不朋不党,在酷烈的党争中,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就是看风向,而后是谨言慎行。
他不亲近东林党,不得罪阉党,凡事随大流,不犯错,不得罪人。
黄立极只是说了这一句,等王永光,曹于汴等人背影消失,道:“工部那边正在准备修整两河,你找个机会,去巡视河工吧。”
周道登越发绝对不对劲,道:“元辅,您的意思……”
他还没说完,黄立极已经转身向里面走了。
周道登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心中警惕起来——是要出事了吗?
都察院。
曹于汴将都察院的所有御史言官以及各司主官都叫到了正堂,坐在主位上,面色严正,神情肃穆。
堂中,站着一百多人,济济一堂。
在门外,是都察院的衙役,经历司,照磨司,司狱司的人站满院子,俨然一副大动干戈模样。
上百个言官,站在大殿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都看向曹于汴。
曹于汴在都察院来来回回十多年,也是老熟人了。
在堂中,还有左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史,除去两个右都御史在外,都察院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
右佥都御史席玮点过名,转过身抬手道:“台长,人都齐了。”
曹于汴目光看向下面的这群人,没有废话,直接沉声道:“自嘉靖以来,言官风闻奏事之风日盛,已然不可约束,人人畏之如虎,谈言色变。本堂身为都察院台长,决心整顿都察院,一改劣风,还本清源,归于监察之本意……”
整顿都察院,是历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都会做的事,明面上整顿风气,实则还是为了打击异己,抓紧权力。
虽然有些人心生疑窦,可大部分人并不在意,他们是言官,别说台长了,就是阁臣,首辅又怎么样?
曹于汴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面色不动,道:“本堂制定了新规,今日,颁布于众,即日起,必须严格遵照,不得违逆,轻则罢官夺职,永不叙用。重则下狱论罪,从重处置!”
满堂言官,似乎预感到了不好,抬头看向曹于汴。
席玮转过身,拿出一道公文,看了眼众人,朗声道:“台规第一条:即日起,严禁结党,不得串连,不得恶意针对,不得连章抟击,不得虚假、构陷、揣度而参劾。第二,非本人所辖之事,不明就里,不得参与。若要上书,需有上级核准。第三,凡涉及三品以上官员以及事务,上书须佥都御史以上署名。第四,对于朝野发生的大小事,必须谨慎小心,求正再三,须以公心,不得肆意扩大,裹挟舆论。第五,涉及军国大政,边防重事,非我言官所辖,不得肆意评点、曲解、抨击,左右国政、边略……”
“等等!”
不等席玮念完,有人忍不住了,一脸肃然的抬手向曹于汴,道:“总宪,我等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从不敢懈怠,这些新规……”
“你是陕西道监察御史,”
席玮放下手里的公文,冷眼看着他,道:“陕西近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你的一份禀告,一份奏本?你的兢兢业业,是去了当地,白天吃喝,晚上青楼,临走揣满银子,其余之事,一概不闻不问是吗?”
这陕西道监察御史目光骤变,旋即沉声道:“席大人,话不能乱说,我……”
“来人!”不等他说话,席玮就向着门外大喝。
立时间,司狱司的差役就押着两个人,挤进人群,来到了近前。
这陕西道监察御史一看两人,神情慌乱,脸色发白。
席玮看着他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拉出去!”
这陕西道监察御史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硬生生被拉了出去。
满堂的人,一时间十分安静,看着人被拉走,一个个无声对视着,眼神接触,闪烁不断。
席玮看了眼,再次拿起公文,道:“第六,各道监察御史,都给事中等,须专以值守,除虚务实,贯彻命令,不得曲折、抗拒,更不得上下串通,沆瀣一气,从中渔利……”
“台长,”
又有人忍不住了,抬起手与曹于汴,道:“虽有蛀虫,但我都察院,向来以清正立朝堂,敢言直谏闻于天下……”
“你是巡城御史,”
曹于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京城盐价涨上了天,我没有接到你的一份奏报,在此之前,更没有看到都察院有任何举动……”
这位是硬茬子,打断了曹于汴的话,抬着手沉色道:“下官于数日前,巡视城中,于十多家商铺进行了警告,严令他们不得肆意抬价,不得牟取暴利,这些,都在下官的巡查记录中,台长何言下官等什么都没做?”
曹于汴面色不动,道:“你做得很好,有力的控制了盐价。”
那巡城御史刚要说话,曹于汴目光锐利起来,道:“本官希望你日后也能这样,凡事适可而止,像对待那些商户一样,走走过场就可,不要抓着什么,就上蹿下跳,左右勾连,一道接着一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等这巡城御史说话,又有人抬手,打断了曹于汴的话,大声道:“台长,我等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乃是我等的职责,都察院乃是太祖钦立,台长限我等权力,我等渎职,台长违背祖制,请台长三思。”
他话音一落,又有人出列,道:“新规阻我等风言奏事之权,台长有阻塞言路之嫌,请台长收回成命。”
“请台长收回成命!”
又有御史出列。
“请台长收回成命!”
有给事中出列。
“请台长收回成命!”
不多久,站出了十多人,大声的说道。
席玮见状,满脸难看。
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居然当众威逼起了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