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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用,不过要不了多久。”李雨芯的头枕在他肩上。
“要不了多久的事,通常都是被遗忘在角落里没能完成的。”他皱着眉头,看着身上的球裤。记忆里的昨天似乎发生了一些让自己觉得甜蜜的事,以至于做了很久很久的噩梦,竟突然变成了美梦。漫山葱绿的山野间,庄稼地里盛开着冬天才会有的油菜花,嗯,大约是哪条河边,河岸上站满了人,穿着不太干净也不时髦的衣服,他们在唱山歌,歌声飘过万水千山又荡回来,歌词大概是“嫁给我,以后,天高水远,都会有我。没有星星的夜晚,你不会难过,还有我为你点亮的烛火。”歌声里,仿佛自己一眼就能看完整个世界,然后笑,笑得像个白痴,神经病。
“真奇怪!”他想不明白,为何会有突然丰满的梦境,而不是那些早习惯了咆哮怒吼的大河,黄沙荒山里孤独的背影,或是满世界的毒蛇蝎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胆量再看钟爱的恐怖片,但那些曾见过的饿鬼还总是在梦境里纠缠。习惯于痛苦崩坏一起腐烂,突然而来的甜蜜从容,让他很好奇。
“什么?”李雨芯拿起一袋零食,卡蹦的嚼着。他一直都是个睿智的人,难得疑惑,糊涂的样子傻得很可爱。即便这可爱是因为糊涂,糊涂不是因为自己,李雨芯还是很高兴。他经历他故事里的一个片段,差点心灰意冷,差点太过急迫来不及看清楚的时候就与他擦肩而过,好险。
他能云淡风轻,算是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或许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将所有的痛苦都伪装成快乐,所以故事再沉重,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这样的安然里,李雨芯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甜蜜,像是将死之人,舍不得离去,还在流着眼泪的时候,突然的自己就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然后懂得生活的时候,回想起那一抹回光返照,就会觉得人间再也找不到更刺激的事了。如果还有,那或许只能是让自己面临死亡,又奇迹重生的力量,那力量便是他,始作俑者的坏人身份之后,又被自己扭转坚定定义之后他是好人本质。
所以,他的野蛮,他的咆哮,应该是俩个人一起经历过的跌宕起伏的故事,而爱情,需要这样的故事作为注脚。一切,真实的发生过,又被刻意的当做没有发生过,留下需要的部分,丢掉不需要的部分,没什么不好。
他挠着头说“我记得手脚都麻木了,意识也不够清楚,什么时候换的衣服?”他灭掉烟,嘴角的来自昨日的笑意还来不及散尽。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能把我撕了个精光,按照平等的交换,谁都不会吃亏的交易理论来说,我当然也要把你……”李雨芯没能说得太清楚,一个房子俩个人,俩个人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有些奇怪的气息,像春风一样轻轻的吹,会吹红人的脸,吹乱人的心。特别是说话的那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乘人之危,对我做了可耻的事?”他坏坏的笑起。
“当然,其实我是想的,但我想光明正大的,你自愿的,发自内心最深刻的本能欲望里温柔的。”李雨芯骄傲的看着他的坏笑,将自己的骄傲表现的清清楚楚,那就像是再说“本小姐的确想把你煮了,但本小姐不屑于偷偷的把你煮了。”
他忍不住抬手,揉乱了李雨芯的头顶。李雨芯惊叫着,捶打他,他只顾着满足的傻笑。李雨芯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失落,他的本能里有太多美好,却都是与那个女人一起养成的,忘不了,一直潜意识的就会表现出来。把别人的骄傲,当做他最不能抵挡的蠢萌,把别人的霸道,当做他最不能反抗的温柔。他明明只是个孩子,却总要让自己的不够宽大的胸膛里能装得下大海和天空,哪怕大海波涛汹涌,哪怕天空狂风暴雨。只在偶尔的时候,才会让人看到他累了,累了的时候,就安静的躺下来,躲在她的怀中,做一个安静纯净的孩子。
李雨芯不禁将那个女人的样子,每一个动作在心中保存起来,她的温柔,她的霸道,她的理所当然,她的顺其自然,只因她说他很好照顾。李雨芯相信那是事实,所以在自己觉得他不好照顾的时候,想让自己像那个女人一点。像唐朝和尚,认识到自己的佛法还不能拯救世人,就西天取经去。或许一路去走着走着的时候,和尚就变成了佛祖的样子,可哪能管得了那么多,能拯救就好。
他笑完了,温柔的抚摸着李雨芯的长发,模糊的双眼里还是让人看不到别的色彩,李雨芯觉得这时候俩个人的样子,应该就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吧!他却说“别傻了,这不是利益换取,不是商场争斗。虽然牺牲一些仍旧能得到一些,我们可以不去想牺牲的,但得到的不一定就是你想要。”
“我不管,姑奶奶这次不顾一切,一定要和你拼了。”李雨芯雄心勃勃的揪住他的耳朵,他果然连道理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求饶。他的弱点太致命了,先前伪装得太好,让李雨芯觉得他是铜墙铁壁,如今看他求饶,李雨芯觉得自己胜利了,就算没胜利至少也站在了胜利的边缘,很快就会听到胜利的歌声。
“好了,不闹了。饿了吧?”他好容易挣脱,站在小卧室门口,抓着门,时刻防备着,李雨芯一旦冲来他就会把门锁上。
“我不想吃蛋了,吃得太多了。”李雨芯没打算再与他纠缠。心中临摹着,觉得自己应该骄傲的时候是个霸道的公主,安静的时候是个温柔的淑女,或者……调皮的时候是他撒娇的女儿?无意识的,李雨芯问“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的话怕他与我打架,女儿的话怕她对我撒娇。实在要选一个,还是儿子好一点,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抓来揍一顿,发泄怒火。”
“你有暴力倾向!”
“我们都是读书人,可以坏坏的想,但绝不会坏坏的做。”
“那怎么办?”
“我们去吃面!”
……
他还是本能的想要去吃,不好吃他又很喜欢吃得面。那需要灵魂里有多深刻的刻痕,才能如他一般,嘴里味同嚼蜡,心里满汉全席。
早餐还是吃了蛋,味道还是一样,鸡蛋原本的味道。李雨芯以为自己吃腻了,吃完了才发现并没有腻,反而吃得很好,像他吃那根本不好吃的面一样,蛋在这个犹如新生的早晨吃出了特别的味道,他的味道,就像他在那很难吃的面条李吃着的她的味道一样。
他还是一样,没有因为翻开了自己心中不敢面对的疤痕而变成了或许他一个人躲藏着的时候才有的样子,迎着晨光,他还是一个人在操场上,做一个人的投篮练习,李雨芯还是一个人在栏杆上,看一个人看的他。
秋风雨急,流年无恙。
而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他们相识的秋天记载着惊喜与惊奇。如今剩下的是安静平淡的陪伴。李雨芯知道自己在眷恋的陪伴他,也知道他在刻意的陪伴自己。所谓刻意,不过是他心墙不塌,他就能永远淡然的看着自己光着的身子,还能真诚的赞美“你真漂亮。”
这话语听起来,本可以很文艺,像是诗人写给爱人千古流传的诗句,可事实上很公式化,就像他说多穿点衣服别着凉了一样,只是他善意的表达,却没有她想要的满满的在意与呵护。那种浪漫,他始终留着给她,一点也舍不得分给别人。
李雨芯其实恨自己错过了他的野蛮无礼,可错过了,就像他错过了她一样,当自己希望听到他粗鲁的说一句的时候,他却只是笑,笑的很甜蜜,很羞涩,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不肯说出来,他曾霸道的对她说的那句野蛮无礼的“美女,老子爱你!”
多么粗俗恶心的句子啊!李雨芯本能的定义着,却也凝望着,让这样粗俗的句子成了心中的奢求。她不得不承认,爱情拥有难以想象的神奇力量,能扭转乾坤,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他不是他,是个迷路太多害怕了之后躲在一个回忆的温暖怀抱中,不敢离开的孩子。
李雨芯看透他,看透他性格里的肆无忌惮,也看透他内心里对于自己的敬畏,或者应该是,对于曾经的自己的敬畏,恭敬的畏惧。
阳光明媚的下午,学校里的读书声多有几分慵懒的味道,他领着班里的孩子,被校长和教导主任拦在了大门处。他的做法背离了学校的规章制度,不问他要去哪里,不问去哪里干什么,只说出去了,出了事故,谁来承担,他太自由散漫了,无拘无束的像个混蛋,可就是这样一个混蛋,总能面对他人的怒火而得体的微笑。
校长接过他递来的烟,在他只言片语里,被他拍打的手拍得很舒服,全身骨头都酥软了。他点头哈腰的陪笑着,走出了学校大门。
那条河,他在日记里写到,或许在它桃花遍地的时候他再也看不到了,可他还是来了。
与开车不同,李雨芯即便不是穿着高跟鞋,也走的双腿酸软,一颗心里的欣喜与期待,就在身体的抗议中全变成了哀怨。
他站在大桥上,站在大桥的护栏上,张开双臂,深深呼吸,李雨芯就在他脚边,空气很清新,可根本不能让人想要做他在做的动作。
“现在,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先飞翔,再遨游。谁要和我一起?”他得意的昂着头,李雨芯明明看到他发抖的双腿。
护栏旁的孩子们,靠在护栏上,看着桥的高度,看着桥下幽绿平静的河水,轻轻吞着口水,许多人都想在他身旁,但真不敢追随他的脚步。
“我来!”“我敢!”
他很野,他的学生也很野,站出来五六个瘦小的男同学,鼓着腮帮子。
他满意的点点头,眨眼之间满意变成了坏笑。李雨芯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永远都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的人。
“不害怕啊!”他跳下护栏,悄悄的舒展着双腿,弯着腰问身前站成一排的五六个孩子。
“不……怕!”孩子们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感觉到了他的坏意,回答就不能够太坚决。
“看起来好得意的样子呢!打死你这几个毛头小子。去,罚你们去前面那座桥,摘些桃花,要鲜艳好看的,你们这些家伙,说话比谁都好听,到现在也没人给李老师送点礼物的。”他抬手在几个孩子头上轻轻拍过,那几个孩子欢呼着跑去,随后将他围起来的所有孩子都跑没了影。
“马路上这样乱跑会不会不太好,看起来挺危险的。”李雨芯看着欢快的孩子们,担忧说。
“又不是城市里,自家的大山里,爱怎么奔跑就怎么奔跑。保护起来的农村孩子,就会像我一样,变成囚鸟,等到哪天笼子没了,飞出去,会找不到回家路的。”他无比怀恋,说完了半蹲下,双手揉着腿“我的妈呀,太高了,差点没被吓死。”
“这是春天,让我带你试试什么叫白日放歌须纵酒,嗯不纵酒,纵心就成。”
李雨芯任由他拉着自己,迎着春风奔跑,跑过这条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路,如他一样欢呼着,喉咙里火辣辣的疼也不顾。只想任由他的幼稚的胡来,这样拉着手,不停,一直的奔跑下去,不在乎是树林中的马路,还是桃花开满的桥头。
像斑马!嘶鸣着奔跑去,俩个人会成为一个人,一个人也能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他站在岸边,不理会身后周围奔跑嚎叫的孩子们,一个人站在那片石壁上竹林的对面,看着石壁下深绿平静的河水,犹豫着,始终没有动,却让人能看出他的忍得艰难的欲望。
不时仰头看着头顶的阳光,抬手接住,感受着温度,许久他遗憾的摇摇头,退了回来。再回来,他心里老了,没人阻止,他也跳不下去了。
“干嘛犹犹豫豫的样子,想跳就跳呗!”李雨芯希望他跳,跳下去释放掉,做完了曾经想做而没做的事,就画上句号,另起一行写一个全新的故事。
“好像有点冷!”他害怕着说,阳光里打了个哆嗦。
“胆小鬼。”李雨芯鄙视他。
“你来!”他抬手,谦谦君子的风度展漏无疑。
“好像有点冷!”李雨芯看到他的眼神,可以相信,若自己要跳,他不会阻拦,真的会支持。方才与他同一处境,看着眼前安静碧绿的河水,没来由也哆嗦起来,忍不住退后。
他哈哈大笑起来,李雨芯还在凝望他的时候,被他抱起,往河中走去。李雨芯惊叫着,害怕着闭上了双眼,听他的笑声里得意的说“去吧!飞翔与遨游!诗与远方,不要有所畏惧。”
李雨芯感觉到自己真的飞了起来,睁开眼,只来得及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河水冰凉刺骨,她一直向下沉,手脚挣扎着,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她甚至觉得自己会死,死在他面前,死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容里。
李雨芯知道自己害怕了,冰冷的河水里流着温热的眼泪,害怕,恐惧,不舍。
能听到河水哗哗流过耳边的声音,能看到他站在岸边得意的笑容,却听不见他说个不停的嘴里说的话。就像站在外面,看着镜子里的他,或者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的他,有种神秘不可触碰的幸福感觉。
一直向下沉,似是无边的深渊,李雨芯再想不起许多的东西,只能想起,这或许也是美,哀伤迷人的美,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伸出一只手,不能被他抓住,流着泪对他说“永别了,我深爱的你!”
“那怎么可能呢!”李雨芯被他拉出水面的时候听他坏坏的笑着说。
“啊!”模糊中,先前自己幻想的和他说的话就成了对话,前后完全与剧情对不上的对话,李雨芯打了个喷嚏,本能里还没分清现实与幻想的惊奇疑问。
“什么感觉?”他将李雨芯抱在怀中,好奇的问。
李雨芯大怒,挣脱他的怀抱,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咆哮着“你刚才说什么?”他身后的孩子楚楚可怜的看着湿漉漉的李雨芯,眼里算是惊恐之后的湿润。
“我们说李老师你会淹死,邓老师告诉我们不会的。”一个孩子擦着双眼,糯糯的回答。
“所以,就这样莫名奇妙的接上了我幻想里的话语?啊呸!你在干什么啊!我不会游泳,你这样把我扔进去,我会被吓死的。”李雨芯才想起自己心中的恐惧,捶打着他,吼叫起来。
“不会的。河里虽然有蛇,但不会胡乱咬人的。电视里,河里有女人的长发会缠住脚,那都是骗人的,不用害怕。”他哈哈笑着,抱着李雨芯走上河岸。心情大好,忍不住将那个回答李雨芯问话的孩子提起,放在人群最后,才擦掉孩子眼中的泪水。
“第一课上完了许久,你们的表现上老师很满意,每个人都可以打一百分。那个,成绩太差还不够认真的那几个,打九十九分。”那浅笑着,接过孩子们递来的花,全都放在李雨芯怀中。
“今天是第二课,内容是敬畏!你们的李老师就是最好的例子,在第一课的基础上,我看到的你们值得我信任,将来你们都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走出这看不到尽头的大山。但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心中都能对一切存有敬畏,做一个自我心中狂妄野性的人,他人眼前低调谦卑的人。不要像你们的李老师一样,瞎骄傲,结果差点被吓死。”他的眼神看过每一个孩子的脸,用自己不能把故事说出来的曾经,为他们狭窄的双眼铺路,只为走出大山那一天的他们,心里是个简单的农村人,外表却不会再被世界如他一般抛弃。
“老师……”孩子们听得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他们都会认真的听,听完了还要用稚嫩简单的内心去思考。今天,似乎想明白花的时间太短了。他疑惑的皱起眉头,看着呼叫他的孩子。“你死定啦!”孩子们欢笑着,指了指他的怀里,坏笑着跑开,在桃花下吹起青春第一道无忧无虑的风。
他明显惊愕了一下,脸上肌肉抖动过,然后不低头看,高高的扬起了头,脖子拉得老长。
李雨芯愤怒着,抬手,忍不住要在他脸上打一个耳光,突然看到他扬起的脖子,手掌已经在他脸旁,又听他说“我错了,只是想让你试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畅快感,刚才的话是说来糊弄这些小鬼的。”
他想要将脖子再拉长,长到天空里去才好。李雨芯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将自己扔进冰冷的河水中,故意装作很害怕自己打他耳光的样子。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神秘得让人看不清楚的他。他的调皮,他的善意,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身边的人开心,无论是她还是他的学生。
李雨芯的手压在他脸上,他就乖巧的偏过头,一如昨日他熟睡时候的样子。
李雨芯看着他平静的脸上隐藏的坏笑,再忍不住,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吊起自己,在他来得及闪躲之前,深深的吻住他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唇。他没有动,许久,山风吹来桃花的香味,混杂着李雨芯唇上淡淡的香,混杂着他唇上浓浓的苦,清浅温婉。当是一首轻柔的曲,如他夜里轻声放着的钢琴曲,无言的《梦中的婚礼》。
孩子们很懂事,整齐的偏过头去,但忍不住笑声,忍不住偷看的双眼。他们小小的样子,简单的坏坏的,坏坏的无言说着最真诚的祝福。
李雨芯没有红脸,很认真,说“嫁给我,或者娶我,都可以。”心跳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很不争气,那就是李雨芯现在的感受。她记得他说过的“婚姻应该是俩个人从容温婉世界里一次偶然遇上的惊喜。”她觉得,就像是现在这样子。
李雨芯的脸贴在他胸膛上,假装自己是羞涩的藏进他怀中,偷听他的心跳。不快不慢,预示着他心里的平淡镇定,李雨芯很惊慌,想要抬手遮住他的嘴,可没来得及,他还是说了,果然是说“我是男人真的不能嫁人,娶一个女人,需要一颗心,温暖的在乎的全世界只有她的放在灵魂中用心眼每天看的心,你是女人,可我没有那样的一颗心。”
李雨芯还是哭了,真正的躲进他怀中,像是他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喜极而泣一样。只是这样的眼泪,就连懵懂的孩子们也能懂。
“你真残忍。”李雨芯捶打他,希望这捶打,能让他跳动得太过规律的心脏能够因为自己而激烈一点。
“对不起!”他的回答太认真,一如既往的单调,乏善可陈让人听了之后,像心脏上刮起刺骨的寒风,冰冷中真真的疼,刮完了之后才发现,那风竟能如刀片般锋利,早将这心脏片片切开。
河岸上的桃花林外,孩子们如他平时一样懂事的坐成一长牌,安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怀中的她,她的心脏在他的体温里找回生命力,把切成的片又缝好成原来的样子。
李雨芯挣脱,蹲在河边洗了脸,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的孩子们,整齐的指着他说“老师,你是个坏人。”他才散去了脸上的迷茫,指着河岸上的孩子们,怒吼道“你们这些小破孩子,不懂的事别乱说话。”
只是他一点威严都没有,被孩子们手中的花瓣砸得凌乱。孩子们欢呼着,远远的逃,大喊着“李老师,不要害怕,我们支持你。”他撒开腿去追,李雨芯也去追,沿着来时的路,欢笑悲伤都不用再放在心上。
他能藏好心中的苦痛伪装成爱笑的孩子,李雨芯也要让自己如他一般。早告诉过自己,不死不休,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胜者。
回去的时候,正好是放学时间,他领着班里的孩子们与学校里放学的更多孩子相对着走,他走得骄傲,他的孩子也走得骄傲。饿着肚子的骄傲,像他一样白痴。
等到学校里渐渐安静下来,他抬手驱散了孩子们,迎着夕阳的美好,恋恋不舍,回到了房子里,安静的做菜。
李雨芯很沉重,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来的匆匆忙忙,或许走得也只能是空空荡荡。
隔着窗口,他看着窗外的荒山,李雨芯觉得房子里的气氛太沉闷,眼看夕阳还好,就拉起他走出了房子。
只是没能走下房子前的斜坡,远远的,他拳头握得很紧,李雨芯也看得很累。
那个胖胖的女人总是忍不住抬手想要打人耳光,微胖的人妇总是孤独愤怒的样子,男人总是委屈疑惑的扭着头。
“我……”他来不及说完。
“你想干嘛?”李雨芯一惊,连忙回身将他抱住。
“我好饿!”他很委屈的回答。
……
李雨芯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疯掉的,因为他本就是个神经病。放不下一个神经病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他同化,也变成一个神经病,也就疯了。
晚饭后,他窝在沙发里默默的抽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电话是云容打来的,问他“你没回省城,一直呆在隔壁乡镇?”
他说“很快就回去了,不用在意我。”
电话那头,云容更生气,声音很大“我明天就走了,云生也急着走,晚上我们来找你,明天一起走。”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不要了,我还不能走,合同里签的是一年。而且,我现在是老师,这样走了,我的学生会适应不了。”
“别和我说这么多,你若还想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我的。”云容压不住愤怒,吼完就挂了电话。
他还是默默的低着头,看起来被云容吓坏了,李雨芯却知道,那是他的坚持,他的固执,他的倔强。有了决定以后谁都改变不了的决心。
很快,云容和云生一起来了,李雨芯开门的时候被吓到了,云容是发怒的老虎,云生倒是很从容,打量了一圈之后,在沙发里躺下。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他抬头递给云生一支烟。
“你躲在省城里也就算了,躲在农村又怎么可能找不到。”云容明明是愤怒的,可又得意。李雨芯只好双手捂着脸,深刻的认识了这一家人的本色。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不要再打扰我。”他轻轻的说,固执倔强。
“我是你姐,还轮不到你来指示。你自己放不掉,就让我来帮你放。”云容恨恨说。
云生抽完了烟,走进了小卧室里,打开电脑,关上了房门。李雨芯皱着额头,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想不清楚。
那个微胖女人就轻轻的走进来,没有说话,在李雨芯身旁坐下。顺手抱起沙发里的小熊。
他没让云容再说话,灭掉了手中的烟,拉起女人就走,很急很坚决也很小心,将她推出门外,关了门上了锁,门外响起那个女人的哭泣声,他背靠着门,任由门被重重捶打也不理。
直到没了声音,他才坐回了沙发里,点了烟低着头默默抽着,抽完了才眯着眼,看着窗外的黑夜说“不要为难她,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没有想要为难她,只是你应该看清楚,过去了,你再怎么舍不得都过去了,不要再打扰她,让她痛苦,让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云容本是坐在他的身旁,为了看到他的双眼,特意坐进了他对面的沙发。
“我很好,她不好。我只是想远远的看着,不会为难。”他轻声回答。
“云生,我说不了了,你来说吧!”云容本是怒气冲冲的来,李雨芯以为她这样凶恶的样子,他一定会被吓坏,然后顺从。没想到云容突然泄了气,更惊奇的是,云生打开门,伸着头,都没有站起来,笑脸有点他傻傻的样子,小声说“男人嘛!死不掉就行,我看开了,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先前完全是误会,你看看现在,他拥有的一切,哪里还需要人管。还有,我姐,你小点声,我看这房子隔音效果不怎么好。”云生说完,又专心在自己的电脑里,不时没心没肺的笑。
云容起身打了云生一巴掌,站在房门处问“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离开?”
他默默摇头。
“随你吧!看你这么了不起,估计想死也死不掉,你弟弟是个文化人都不管,我一个打工的也管不了。不管了,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云容说着,打了个呵欠,倒在大卧室的床上翻滚起来。
李雨芯彻底傻了眼,说好的来势汹汹的,这结尾也未免太草率了吧!没了担忧,也没有李雨芯原本猜想的巨大争执,反倒是让房子里变得温馨起来,他虽不说话,李雨芯却知道他至少不是那么孤独。
云容与云生因为要回省城很快就睡下了,李雨芯靠在他身旁,看着他沉默很久之后,翻开了笔记本。
四月初五 周五 晴
很快我就要离开,一切都不会改变。我无力夺回可能不属于我的缘分,我很想的,只是我知道伤痛的感觉。爱情留给我的痛我尝得差不多了,不想也无力再与缘分争斗,你我爱情里留下的伤或许早将在你心中留下所有的温暖覆盖,我再咆哮或许也只是空旷里无意义的回荡。
八月十七,不甘心失败的耻辱,我还是选择了回桐城再试一年,只是试试,因为我回来的浑浑噩噩,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拼尽一切的准备。其实我知道,就算做好了准备,这决心也会很快的消磨殆尽,没理由在桐城三年换来了一次失败,一年就能弥补完。而且我一个人来的时候觉得很孤独,三年高中生活我养成在网吧里欢乐的习惯终究是不能那么简单的改掉的。
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赶来的时候我很高兴,我想三个人并肩肯定会让我多一分坚定的力量。补习班的生活也会快乐很多。
没想真的如我想的一样,这一年成了我四年高中生活最快乐的一年。只不过这快乐不是因为他们罢了,以至于后来我在想,他们前来找我,只是为了一个人。
那天,前一晚我在网吧通宵玩游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饿着肚子吃饭吃得很没有味道,他对我说去看美女的时候,我意兴阑珊,我身为一个农村孩子,其实内里挺自卑的,对于桐城的美女,不太敢看,更重要的是,相对于美女,我更钟爱网络游戏。
后来他们都去了,我一个人又睡了,睡到天快黑的时候,肚子有点饿,又漫无目的,还想去玩一会游戏。我在小卖部买了烟,抽着的时候,犹犹豫豫的总算没走上去网吧的路。
他远远的叫我,桥头灯光昏黄着,他们都在。我就喜欢桐城的灯火,浅浅的夜风,不算迷乱的霓虹灯。难得夜里凉爽,我拖着一身疲惫与慵懒,走到桥头上。
我没想会遇到你的,就哈哈笑着同他们胡闹,他拉着我站在你面前,我承认,他还没来得及介绍。
我看到了你,微胖,嗯!黑色的卫衣,看起来矮矮的,有点蠢吧应该。我其实有点怀疑他对美女的欣赏是不是水平有限。大概是微微低头向下倾斜三十度角的样子,我怀着诽谤的心思,看到了你的脸,昏黄的灯光里你的脸。我以为三年茫然的高中生活已经让我对网络游戏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兴趣,的确是的,我能肯定,可你根本就不是东西,我又哪里能失去兴趣呢?
其实我没看清你具体长成什么样子,因为我只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笑的很干净,有点骄傲,笑容里有一对酒窝,不!那不能算是酒窝吧!应该是你脸上的褶皱,所以有的时候看起来左边酒窝深一点,有的时候是右边,可能是因为我的双眼开始近视了吧。所以我只记下了你的笑脸,你明亮中看起来坏坏的眼神,当然还有那十字闪烁在桥头昏黄的灯光。我突然的想起很多年前,家乡的中学,冬天小雨里模糊的夜色下,我看到过一个短发胖胖的女孩,那是你。我心里很慌张,因为我知道只用了一眼,我就把你放进了内心最深处,可明明应该更早,不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才相遇的,那意味着我残忍的与你错过了一次。
他介绍你,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此前却没有把这个名字与那个雨夜的胖女孩联系在一起。他介绍我,你说你认得我,我却不会认得默默无名的你,可我分明认得你。我只能浅浅的解释,装的云淡风轻,其实我心里早已乱麻,所以我走得很急,那看起来像逃跑。转身离去,傻傻大笑着,哼着欢快的歌,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朋友,他送给我他朋友送给他的苹果,我满心欢喜,回了头站在桥头你的面前,说那苹果是捡到的,强迫着你收下了。你还在抱怨你怎么捡不到的时候,我又走了,因为我不能确定你笑容里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如我看你的眼神一样,或许是的吧!我想我应该长得不错,说话也很幽默,所以你应该没有反感我。但事实是后来你告诉我,第一印象很差,因为我长头发,像贼。
那天晚上心里转来转去就是你的笑脸,我快疯了,说话都觉得心里颤抖,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所以很晚的时候给你放了歌,大约歌词里写的是,恨我来不及参与你的过去什么的,你是真的很骄傲,那是第一次有人骂我是神经病,后来你习惯骂我疯子。
虽然你骂我,但我还是傻笑起来。
以前,听人家说一见钟情,我以为那是人为的赋予俩个人之间的情愫一点浪漫神秘的色彩,可我自己突然的遇到了,真的很浪漫,神秘得让我相信那就是命中注定。所以后来我真的得了神经病,你也糊里糊涂的爱上了一个神经病。我想,还有谁能比我更幸运呢?谁会比你更幸福呢?一见钟情的你,被我先在心里许下了一辈子的誓言以后表白,然后你嘲笑我,笑我以前声名狼藉,说你宁愿相信任何人,也不会是我。
大约故事都是这样的,主体部分会总是写满着人生的所有的幸运,那细微的角落里却早早的预示着故事不幸的结局。我想若你我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只是如我一般的简单,那也许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只是我又怎么可能预知未来呢?
如今,我只能一个人坐在我们曾经的房子里,默默的写下不愿意忘记的过去。那无比期待的相敬如宾,变成了相忘于江湖。人生从来不止如初见。
他写完了,放下黑色的钢笔,合上了发黄的笔记本,点了烟,低着头抽,空出来的手抓着头上的短发。李雨芯悠悠想起,他问自己的一见钟情,他将自己干脆的否定掉,原来不是因为他的霸道,而是因为他内心中的深刻。
李雨芯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他面前是个失败者,他只用了一眼就将那个女人放在了内心最深处,却用了快一年的时间,还把自己挡在心门之外,如他承认与她错过一般,李雨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他错过。
他低着的头里,有水滴滴答滴答的打在笔记本发黄的封壳上。原来他放不下,不是在之后躲藏的岁月中才放不下,而是在一切最开始的那个昏黄灯光下的桥头。花了太多的时间,早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习惯成了他的本能。
李雨芯悄悄的叹息着,不敢让他听到,这叹息里的丧气,这叹息里的无奈。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想起,就当是为了我,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你的学生一次。”李雨芯祈求着,她希望自己能让上天眷顾一次,做一个幸运的人。
可不管上天是怎样看他,他或许根本是个心里混沌的人,所以上天也不能驱使他,所以他能轻轻的摇头。
他还是那么自我而残忍,用“对不起”三个字直伤人心。
李雨芯觉得很冷,哪怕云容贴心的拥抱着,也冷得颤抖。他用了越多年的时间躲藏,却反而让每一个细节在他心中都更加精细起来。他窝在沙发里,默默抽着烟,任卧室里的李雨芯深深的看着他。
天亮的时候,他还在,手中的烟换了一支又一支,始终停不下来。云容是被弥漫在整个房子里浓重的烟味呛醒的,喝骂着拍掉了他手中的烟。他歪道在沙发里,打了个呵欠,轻轻的笑起,笑得狡猾而调皮,让云容只能嗤笑一声,无可奈何。
他很快做好了早餐,算得上丰盛,往李雨芯碗里特意的夹着菜。车钥匙放在桌子上,他对云生说“我以后也没什么用的上的地方,你需要面子,拿去用吧!”
云生拒绝了,没有说话。
他也不强求,拥抱着云容说“老姐,不用担心我!我很担心你。”这应该是严肃的深情的话,他却说的平淡,让人听来虚假,他脸上还坏坏的笑。
“收到!”云容的回答还是让李雨芯没能想到。
他没有送云容和云生出学校大门,就站在斜坡上,远远的看着,眼里满是不舍,却连挥一挥手告别都不做。
“真是个小气的男人!”李雨芯心里滋味不对,云容走了,让他们俩个人继续窝在这房子里。李雨芯渐渐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再没有了足够的自负,他渐渐变成了世上最高的山,让她的勇气不足以支撑他爬上去,她开始害怕自己因为心中对他的贪婪而逼迫他。
因为她渐渐感受到,爱情赋予的力量里,那种强大的占有欲望,越是得不到,越是要用尽所有,哪怕一起毁灭也要抢夺的可怕占有欲。
“好了!很快就要离开了。李老板辛苦你了。”他拍拍手,很轻松。像是离开对于他来说就是解脱。
“要真觉得我辛苦,就嫁给我吧!”
“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太执着。男人嫁给女人那算是怎么回事?”
李雨芯停下了,再把话说完,答案也是一样的。更何况,他分明还在看着学校大门处的那个女人,模糊的双眼早已经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