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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过街天桥上的这两位,她们的饭盒,就是那种可以直接用微波炉加热的,正常来说,她们的这餐饭,应该是在上午的这家顾客家中吃完再出来的。
但很明显,她们没有享受到这一份默认便利。
从时间上看,此时还没有到十二点。而一般的家政服务都是四个小时的服务时长,那么正常的结束服务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二点左右,这两位很可能是提前结束了服务。
一般的家庭,一位保洁员就足够了,而这两位同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说明她们二人很可能今天服务的是同一个家庭。
这个家庭很可能面积比较大,工作量比较多。
也就是说,她们今天是因为这位年纪轻的保洁员与顾客之间产生的不愉快,导致了二人被从豪宅里驱逐,提前收工,并很可能遭到海量词汇的投诉,而影响到二人以后的接单质量。
这也是她如此伤心的真正原因。
只要扫上一眼,任何人都能迅速脑补出这两位的遭遇。
老周没有倾向于其中一方的立场。他只是觉得,那位年纪轻的保洁员,确实有些年纪轻。
老周从两位保洁员的身前经过,没有停留。
在过街天桥的另一头,有个小伙子,也倚靠在栏杆上。
小伙子身边的东西有点儿多,老周就转头多看了几眼。
身上斜挎着一把吉他,吉他很普通,面板都有些开裂了,弦扭的颜色也不一致。
地上摆了一张收款码,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字,“只唱自己的歌”。
有点意思,只唱自己的歌,意思是听众不能点歌,难道扫码付了钱的,也不能点首歌吗?
在小伙子的对面,有一个人也靠坐在栏杆上。
这人只穿了一件大红的短袖,一件金色的外套捏在手里,面色通红,也不怕冷。
红短袖在冲着小伙子大吼,“让你唱光辉岁月你不唱,蓝莲花你也不唱,你他妈到底会不会唱?不会唱就别站在儿碍眼。”
经过的路人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不过也都没在意,想吃开口饭,那就什么人都有可能遇上。
被人吼几嗓子都是小事儿,唱得不好被人打上几下,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有红短袖的这句话作证,看来小伙子的声明是真的,人家确实只唱自己的歌。
尽管红短袖拧着眉毛,但对红短袖的怒吼,小伙子却波澜不惊,只是用手拨弄着琴弦。
还挺好听,奇怪的是,小伙子只用右手随意地弹着,左手完全不参与。
左手一会儿摆弄一下手机,一会儿又拿起水杯喝上一口,好像是在趁红短袖输出的时候,偷闲一会儿。
红短袖吼了几句,见小伙子也没有什么反应,竟然自己唱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
小伙子还在一旁拨弄琴弦,像是在为红短袖伴奏。
老周觉得,这红短袖唱得还挺好听的。
突然,红短袖的电话响了,“喂,峰哥,东西我马上拉走,这不正和司机在路上呢吗,放心,有点堵,您就放心吧,明天您进场就行。”
通话应该是结束了,但红短袖仍然保持着通话的姿势,撅着嘴巴,问候了对方家人十几遍。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
红短袖继续唱了几句,电话又响了。
这次,红短袖直接穿上了外套,像一根大香蕉一样,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垂头丧气地下了天桥。
能扮演歌星的时候,也就那么几年,过了,就得扮演有点用的东西,比如水果。
小伙子刚才也听到红短袖对自己的吼叫,他可能经常听到类似的……建议。
这些建议,有些是出于愤怒,有些是出于关心。
情绪的迸发角度有很多,而他只有一颗心,怎么接都是千疮百孔,索性戴上墨镜。
红短袖走了,小伙子收了收心,开始轻轻哼唱。
“会员要便宜的,四十九块五的。
伏特加要便宜的,微苦的。
丝袜要便宜的,带字母的。
剧本杀要便宜的,江户幕府的。
奔向最便宜的,最露骨的。
生活不在当下,其实回忆为主的。”
小伙子唱得一般,吉他的伴奏也可有可无,确实没有必要用两只手。但能听出来,都是原创的,而且每首歌都只唱几句,很短,也不知道是故意唱的半段,还是压根就没写完。把老周听得也莫名其妙的。这个风格出来卖艺,是挺招骂的。
但为了能在下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也能遇到给自己唱歌的人,老周还是给小伙子打赏了十块钱。本来还想给更多的,但他确实不值更多的钱了。
小伙子听到了到账音,礼节性地点头致谢,甚至这个点头,都不是朝向老周的方向的。
周围的观众给小伙子带来了收入,但他无法对某一位观众表达更多的感谢。
“只唱自己的歌”这几个字,不但限定了他的浅吟低唱,也已经限定了他的举手投足。
他不能因为没有打赏就不唱了,那样会让他失去人气而越发没有收入。
他也不能因为有人打赏的多,就越发感谢,或者越发表演。
因为这种讨好式的感谢,会不断拉低他的独立屏障,让外面那些与民谣无关东西,开始星星点点地投射到内心,久而久之,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真的为红短袖唱上一曲蓝莲花,毕竟是首不掉价的歌,但他唱得可能还没有红短袖有感觉。
这样一来,他可能就不再是他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会发现。
但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有一个下午,有个小伙子,在宿舍里写下了那张字条,“只唱自己的歌”。
他也会想起,那时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写。
他也会希望,他没有想起。
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方式,手艺人也有。
手艺人保护自己的扇面上,一般都写着才疏学浅、学艺不精之类的,目的是为了降低别人对自己的期望值。
大多数,这都不是谦虚和隐藏实力,而这说的,就是实话。
毕竟手艺人里像大师一样能耐深的,几乎是遇不到的。
有的歌,你可能就是不会唱。
有的歌,你可能就是唱不好。
有人让你声调再高几度,有人让你音域再宽一点儿。有人说你感情不充沛,有人说你特点不明显。
这些你都知道,但你也确实做不到。
无论厨子还是画师,尽是如此。
就连写水文的,也是这样。想答应一天四更,就怕两更半里都是咳的血。想顺应大潮后宫一百单八凤,可你满脑子的金鱼池怎么能写出金步摇啊。
老周就见过一个招恨的作者,给他写了几百条评论,都是肺腑之言,作者却从来都不回。
现在老周有点懂了,他不是缩在壳里,他恰恰是找不到壳。
过街天桥的一头儿,是暗自抽泣的保洁在熬过午餐时间。另一头儿,是没有多少本钱的小伙儿,在用单手弹奏炫耀自己的本钱。
桥上不时有人走过,有的在自顾地交谈,有的在低声地笑,显然自己更重要些,别人的境遇,基本是看不到的。
两位保洁员走了过来,应该是要赶往下一个顾客家里了,小伙子的琴声都没能让她们侧目。
“唉,慢慢就习惯喽。”这应该是年纪大些的保洁员说的话,飘进了老周的耳朵里。
这算是对年纪轻些的保洁员的风险的评估,也像是对自己过往的复述。
老周打赏之后,也就准备继续向前溜达了。
“被微信困在那里,
辗转反侧。
被余额困在这里,
动弹不得。
裹挟来的消息,
需要附和。
自己留不住自己,
只剩下宾格。”
小伙子的歌声又从后面追了上来,像是送给老周的,也像是送给自己的。
老周顶烦这种听不懂的玩意了。
但老周觉得。
这小伙子,已经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