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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台重开松霞学宫的这件事情,浸淫修真多年的秦紫玲比司徒平更加熟知其中来龙去脉。
池朝立国,六百余年,天下承平日久,正教昌明。仙林百家如雨后春笋,蓬蓬勃勃,普救世人。他们几乎都分属三大玄门正宗掌管。司天台更是统领三大玄门正宗,汇聚修真力量,为仙林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司天台共设置国师一名,同平国师三名,均受皇族敕封。三名同平国师分别来自三大玄门正宗,位同掌门。
五年之前,为提携仙林各派后辈之中禀赋上乘的修真弟子,昌明正教,陆修静国师在一个和煦的春日放飞八根蓝紫相间的黄花地丁籽。它们随风飘飘天地间,担负起寻找修真有缘人的重任。
和黄花地丁籽一起离开司天台的是元通真君的承诺:凡是在当年七月廿三之前,带着黄花地丁籽到达司天台而又不满十四岁者,便可获得进入松霞学宫研修的资格。
这次踏足司天台,不仅可以结识同辈修真道友中的佼佼者,更能聆听司天台三大同平国师谈玄论道,亲自指点印证,机会殊为难得。
这一消息比黄花地丁籽更快传遍天下。毕竟,黄花地丁籽不见得人人都能夺得,但消息却是个个可以传播。
仙林之中,多年以来,秩序井然。少有这种至少表面上不看出身门派、不看道行高低的机会。未满十四岁者俱闻风而动,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抓住这个名扬四海的机会。甚至有超龄的,打算默默用功,抢夺黄花地丁籽,用自己的努力感动上天,一举惊艳司天台。
彼时的秦紫玲年方十一岁。她心高气傲,虽不缺少天赋和修行,然而访求四海名师不遇。饶是如此,秦紫玲在修真正道上越挫越勇。听闻司天台重开松霞学宫,对这机会志在必得。
踏遍千山万水,没想到,黄花地丁籽竟落到司徒平手中。
此刻,在小漫子村清冷的茅草屋中,秦紫玲心中不忿。
外婆踌躇片刻,双手微微抬起,终于开口问司徒平道:“既然你是骑着大公羊,去到什么什么台子那儿修真的,羊后来去了哪里?”
司徒平握着外婆的手,笑着说道:“司天台乃是在神都平州外面的山上,离天家太庙很近,离我们这里却是很远。大公羊自然随我去了司天台。”
外婆点头,伸手轻轻拍打司徒平手背,说道:“喔喔,出门在外,很辛苦的。”
司徒平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低下头去,说道:“不会的。条条大路通平州。天子脚下,自然不同凡响。一路顺风顺水。”
秦紫玲眉头微皱,盯视司徒平片刻,微微摇头,问道:“司天台修道生活如何?”
如果当在司天台时,抓住机会,或许司徒平便不会在火石山修真,一切应该会改写罢?司徒平笑着答道:“司天台修道,可没那么容易呢。”
平州城乃是池朝皇都,天子脚下。此地人烟辐辏,是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处,社会名流,朝野贤达,冠盖云集。
彼时的司徒平对此一无所知。他怀揣两粒黄花地丁籽,骑着大公羊,像一个年轻的镖师一样,挑选小路,星夜兼程,风餐露宿。唯一的线索便是叶缤大师的只言片语。他只知要将种籽送到司天台陆修静国师手中,至于司天台在何处,陆修静是何人,司徒平毫无线索。
幸好,黄花地丁籽在手,大公羊变得格外忠诚,甚至有了一丝丝温柔的驯服。
边走边问,边问边走。这一人一羊,穿过绘制有奇怪图案的、容易迷失其中的翻滚麦田,翻越高耸入云、令人胆寒的悬崖峭壁,几乎倾覆在滚滚黄河拍天浊浪之中,遭遇树林中剪径的绿林好汉好女,和狼群赛跑,与麻雀一般大小的蚊子搏斗。
不仅如此,司徒平身上不名一文。幸运的是,山中生存经验是有的。此时正是盛夏时节,水草丰茂,万物生长。司徒平与这大公羊依靠野果、溪水、游鱼、青蛙和鸟蛋等等自然母亲的丰富馈赠,支持下来,步履不停。
多方打探,几经波折,司徒平终于来到平州城外西山脚下。享誉天下的司天台便坐落在山顶。
直到这个时候,司徒平依然不知道,黄花地丁籽究竟有何用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亦终于足下。站在山脚下的司徒平踌躇满志。为免节外生枝,他刻意避开大路,沿着山中小径,拾级而上。
那天是七月廿一日。积雨空林后,阳光耀眼,阴阴夏木啭黄鹂。空气格外清新香甜。完成路程九成的司徒平心情大好。他躺在大公羊宽阔的脊背上,嘴里含着一根青翠的狗尾巴草,任凭阴影和光斑在脸上画下不规则的图案。
一直盘旋而上的台阶来到前面路口,突然有一段下行而去。辛苦攀登的大公羊见状,童心未泯,竟高兴地蹦了几下,四蹄飞扬,向前飞奔。
可这张扬的四蹄,许久之后,竟没能顺利落地。
过了数刻钟,凝滞在半空中的司徒平才发现时间并没有静止。然而身下的大公羊却悬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约莫又过一炷香,大公羊四肢开始慢慢颤动,然而却无处借力。悬停在半空中的它,好像被隐形的沼泽吞没了一般。
幸运的是,它没有越陷越深。不幸的是,还不如越陷越深。
可是脚下明明是平平无奇的石阶。
一只四处寻觅筑巢材料的乌鸦悬停在大公羊旁边,不停打量。它谨慎地顺时针盘旋三圈、逆时针盘旋三圈后,绕到大公羊后腿拔了一撮黑毛。大公羊一动不动,司徒平看到它眼中似乎有闪闪的泪光。
这乌鸦受到大公羊一动不动的鼓舞,转而绕到大公羊的眼角,扫荡下几根珍贵稀少的白毛。
大公羊的眼泪,宛如被割开的橡胶树皮粘稠的汁液一般,不急不躁往下流动。
司徒平见状,心中不忍,急忙伸手驱赶这乌鸦。静止的司徒平呼吸平顺,并无凝滞之感。然而,他的手指动起来之后,宛如在看不见的泥浆之中穿行。泥浆之粘,阻力之大,超乎想象。
司徒平想要喊叫,张开嘴,惊觉自己竟发不出声音。
察觉到这缓缓蠕动的手,乌鸦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目露狡黠。它身形却是灵动,豁然张口,啄了司徒平修长的手指一下。司徒平感受到的痛楚丝毫没有变缓慢。
这鸡贼的乌鸦不慌不忙收拾好自己的战利品,不忘梳理自己的羽毛。而后它腾空向上,哇哇而去。它飞过石阶,钻入密林中。
它为何能畅行无阻?鸦方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恨。
司徒平心中郁闷不解,升腾起一股愤怒,伴随对未知的惊恐。
此情此景,大公羊显然是指望不上了。司徒平必须自救。他伏在大公羊背上,像是未曾化成蛹的蚕宝宝,一点一点鼓涌,艰难地朝后去。
时间不疾不徐,溜走半个时辰。司徒平的脚最先寻找到久违的自由感觉。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来路是可逆的。
一个时辰之后,司徒平纵身往后一跃,脚踏实地的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他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大公羊仍然在沉默的国度。
司徒平尝试片刻,左手握住身旁一颗小树,小心翼翼迈步往前,右手小心翼翼抓住大公羊的后蹄,专心致志向后拉扯。
大公羊一动不动,宛如标本,随着司徒平的努力,一点一点向后移动。片刻之后,它的后蹄开始伸屈。司徒平大汗淋漓,心下松一口气。
俄而,未等四蹄落地,便传来大公羊撕心裂肺的喊叫,如泣如诉。看来乌鸦留下的创伤和耻辱仍挥之不去。
大公羊转过身来,头放在司徒平怀中,眼泪像兰州拉面一样滚落下来。司徒平轻轻抚摸这四蹄畜生,心道,和狼群赛跑都没见你这么伤心,至于嘛。
大公羊的哭泣终于衰减下去。
司徒平小心翼翼,把握好分寸,拿起周围的树叶、石头、沙粒、枯草、树枝等物,向前面的石阶扔去。
恢复平静的大公羊,远远站在后面观望。
不论是沉重的石子还是轻飘飘的枯草,都能顺利落地。难道司天台下面小小的石阶,都懂得看碟下菜的道理吗?
司徒平找来几根青藤,绑在手腕上,以防再次无法借力。他一点点朝向下的石阶走去。
这看不见的阻碍竟然一直在那里,不增不减。
多次尝试后,司徒平终于得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结论:此路不通。
大公羊目睹他一番无果的折腾之后,竟破涕为笑,转身向山下跑去,一身欢快。
司徒平看着沿小径往前延伸到似乎并不太远的司天台,感觉颇为惋惜。
可是,眼前路走不通的时候,往后走,便是向前。
司徒平轻轻呼喝一声,大公羊停下脚步,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司徒平携大公羊,换了前后左右,好几条小路,朝山顶的司天台进发。
有的小路上,好像有看不见的墙。全速前进的一羊一人,被碰得鼻青脸肿,不得不折返回来。
有的小路上拜潮湿多雨的季节恩赐,长满湿滑的青苔,简直无立足之地。在原地摔了不知道多少跟头仍未前进半寸之后,司徒平好不容易回到原路,再度折返回去。
有的小路被山中的溪流冲断,白浪滚滚,涛声震天。可这溪水,在小路上游不远处便不见,小路下游不远处,亦消失了。堪称无源之水。
一言以蔽之,走过的条条小路,过程是痛苦的,结局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