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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俊吾站在皇帝身旁,看着满殿的朝臣们,又看了看殿外,日头已过了正中,渐渐往西走了。
大朝会虽向来时久,却也不会拖到午时都过了还没完,何况今日实际上只议了一件事,只这一件事却扯出萝卜带出泥,简简单单将这朝堂分做了三块。
一堆以右相钱群、兵部尚书钱拓、户部尚书云玥、刑部尚书陈燕为首,咬死云曜之举乃一人之过,况云家已为管教不严而付出了代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应连坐追究。
一堆以御史台、翰林院和弘文馆、龙图阁等一批清流文人为众,晓以大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云家人如此欺瞒君主,又压迫百姓,实乃国之蛀虫,若不除之,如何安民?
还有一派,作壁上观,这一派里也分两类,一方是知晓将要发生什么的静看这场闹剧,一方是勋贵皇亲,他们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吵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千允上前半步,轻挥广袖,并未有何太大的动作,却令当场瞬间安静下来,“陛下,昨日云家上缴家产,可与账目相对否?”
皇帝点头,清了清嗓子说道:“云家向来识时务,不论是科举舞弊案,还是此次巽州银矿案,都无证据能证明云家整族牵涉其中,立族数百年,云家到底也为百姓,为江山付出良多,既然如此,也不必连坐,事事都要连坐岂不是寒了我大祁朝臣的心嘛。”
钱群等人面上一喜,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呼陛下英明,就听到他不间断地说道:“不过云曜之罪,抄家灭族也不为过,念在云家多年功绩,云家五服以内所有官员罚俸三年,全皆换算为粮食送往巽州分发与百姓。云曜这等无法无天之徒,也不必留什么全尸,判五马分尸,即时行刑,妻儿皆斩之,百官都去看着,于大祁三十七州各郡县张贴皇榜告知百姓,朝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官污吏,也许迟些,但绝不会遗忘了任何一个百姓。”
五马分尸?
大多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龙椅上那个透着温和书生气的帝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位陛下向来温和,怎么会如此平淡的说出这么狠辣的刑罚?有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如雪山圣莲一样俯视着他们的男子,沉默了。
其实,这样的判决并不为过,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无论哪一方都挑不出过错来,但正是如此才不合理,看似朝堂上分作三堆人,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数,实际只有两派。
那些清流文人们自今年春那出踏青爬山以后早就成了公子手中的利剑,公子心意到处,便是他们的剑锋所向,口诛笔伐十八般武艺俱不落下。
虽说钱群陈燕等人在争,但他们真正要争得并不是云家的存活,而是自身的存活,他们要争得是皇权对世家的退让,哪怕当真舍了云家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清楚,梅之白和沈清能在云家眼皮底下混到巽州查探此案,已然表明了公子和言天要拔除云家的决心,所以从头到尾他们虽是在争对云家的轻放,却并不是为云家而争。
他们以为彼此都清楚,云家是必然要废了的。
但为何会是如今这个处置?难道从始至终千允等人就没有想要废了云家?这怎么可能?!千允如此费尽心思保下那渠韧妻儿,又安排梅之白二人暗中前往巽州查探,这么大的手笔,连西山大营的人都参和了进去,如何会这般轻放!
轻放云家,重惩云曜一人,这是要干什么?
五马分尸这样的重刑,于以儒学为重的大祁朝来说,几乎未曾出现过,今朝重现,谁也不能说重了过了。只是这样的结果未免叫钱群等人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十分不得力,难受极了。
他们难受,祁俊轩更难受,他虽算不得哪一拨的人,但云家乃是他的外家,他也是跟着为云家求了情的,只是言语间有所保留,也道出云曜这等欺压百姓之辈决不能放过,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过了云家?
还是说他们另有谋算?那又是在谋什么?
隐晦地扫过皇帝太子,乃至千允李原等人,祁俊轩一撩衣袍长揖跪地,以极其恭敬信服地姿态说道:“陛下英明,云曜所犯天理不容,五马分尸正是陛下体恤百姓之心。”
祁俊吾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似恭谨伏下却挺直了的脊梁,缓缓一笑,半垂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冷冽。越长大,看得越清楚,心里没了那些可笑的期望,就好像掀开了一层遮掩一样,什么都看得见了。
在他沉沉的思绪中,大殿上已跪满了人,兴许多数人都还没想明白这个结局是为何,但不妨碍他们对皇帝的歌功颂德,一个一个不分真心假意,却都显示出了极高的口才。
恰在此时,祁俊轩再度抬头,以一种悲痛而怜悯的情绪沉声开口,“臣有本启奏。”
“说。”
“此番巽州百姓受难,乃是云家人所为,虽云家本族对此一概无知,但到底是臣外族所为,也是臣管教不严之错,外租与一干云家子弟均有心悔过,臣也不忍巽州百姓遭此磨难,愿捐出西王府泰半家财换做粮食,亲自赴巽州慰问百姓,既是赎罪,也能让巽州百姓知晓我大祁皇室对百姓的拳拳爱护之心。望陛下恩准。”话落,他再次长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上,发出闷响。
不待陛下发言,一干臣子就先呼出“西王贤德。”“西王爱民之心让人动容。”之言,祁俊吾再次扬唇一笑,温和而谦逊地说道:“大兄一片爱民之心着实令人动容,只是此去巽州山高路远,百姓不知个中真相,只知大兄乃是云曜外甥,未免不妥,不过大兄所言倒是有理,此番巽州遭逢大难,虽说有沈探花留下安抚,可他脸嫩官职低并不能叫人真正信服,父皇不如派一身份贵重之人前往巽州,代天慰民,只此人决不能与云家有任何干系,不然可能会让百姓生出逆反心理,难以接受。”
千允敛袖说道:“太子所言正是,宗室皇亲中多是有为之辈,既能代表皇室,又与云家无干,陛下慎重择一人便可。只钦差一行只做安抚慰问,巽州百废待兴,还需一有为爱民之人管理,允以为探花郎沈仲廉年轻有为,又熟知巽州情况,正是不二人选。另,渠韧一心为民,却遭奸人所害,如今只有孤儿寡母在世,陛下可否赏些恩典,方不寒忠君爱民之士一片赤心。”
梅之白跪在偏后的位置,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清冷傲立的白色身影,心中暗笑,公子真是好算计,先是轻放云家,让多数人还在思索他们的谋算,而后就这么把仲廉推到一方封疆大吏的位置,出于谨慎考虑,定然不会有太大阻力。
只是苦了仲廉,原以为只需待到朝廷任命官员就可回来,如今倒好,直接在当地坐住了。不过也好,巽州百姓受难了,以仲廉的能耐,想来定能让巽州百姓安居乐业。
在梅之白浅浅的担忧和高兴中,朝堂上忽然炸了锅,一个才弱冠的少年探花直接接任四品知州,哪怕巽州如今一片荒芜情况复杂,那也是不得了的想法。
不少人觉得,公子这是疯了吧,不是疯了怎么会有这样大胆的举荐,这可是一方封疆大吏,不是梅之白这样只司上下传达的给事中,虽说同样掌实权,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和一方土皇帝的位置,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他们的吵闹辩驳渐息时,皇帝一抬手喝道:“行了,就依公子所言,巽州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实干之人的时候,不要沈仲廉,谁又能比他做得更好吗?若无那便闭嘴。渠韧之妻忠贞不渝,且胆色谋略过人,若无她忍辱负重查探实情,又千里迢迢上京告状,朕不知还要被蒙蔽多久,那巽州百姓也不知要受多少罪过,便封她一品慧贞夫人,赐宅邸一座,赏千金,稚子可怜,随太傅可愿再收一幼徒?”
随太傅一直半闭着眼睛养神,他年纪大了,没这些年轻人熬得住,忽然听闻点名,缓缓地抬头睁眼,想了想,又缓缓说道:“臣年迈,精力不如往昔,不过随家族学中不乏多学之师,九郎无出仕之意,正要接下族学开蒙之任,不知可否将那渠家小郎交由九郎教导?”
说起随九郎,皇帝也想起来了这个内秀得过分的榜眼,在翰林院待了不到半个月就跑了,听说正经拜了鹅渠先生为师,原以为他打算跟随鹅渠先生走修经治典的路,又有随氏的家学渊源,将来估计也是一方大儒,没想到却与他老师不同,竟是开始授课讲学了,随家啊,果真是与人不同。
“随九郎才学过人,性子又沉稳内敛,由他教导,自是妥帖,太傅考虑得周到。”定下了此事,皇帝环视了一眼皇室宗亲,最后定在四十好几了仍旧俊美倜傥的晋王身上,“至于钦差人选,晋王可愿代天而行?”
一直安静沉稳的晋王诧异地抬头,虽说不是目瞪口呆可也差不多了,他虽不是宝世子那样的纨绔可也没有好上多少,这些年掌着宗室但也没干过实事,不过是他看得清楚,安安稳稳坐着自己的清闲王爷,既不投向世家怀抱,也没有做多少事,所以才能掌着宗室,怎么这样的大事都从大皇子身上移过落到他这来了?
他这位皇帝堂兄有这么看重他?
还是因为宝儿那小子和睿灵郡主交好,所以定王爷愿意给他这份薄面?这可是个不用干多少事儿就能得到名声的好差事啊。
怎么会不愿呢,所以他在惊讶过后就快快地说道:“臣荣幸至极,必定不辱没陛下看重。”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晋王果然和宝世子是亲父子,一样识时务,他瞥了一眼跪着的大儿子,语气莫名的说道:“那就好,对了,方才西王说愿以泰半家财换粮?泰半就不用了,西王府也不是三两个人,总要生活的,就四成家产吧,以后要好生约束外家,再不能出这等狼子野心之辈了。”
祁俊轩能说什么?他只能答应。
可这一局,他亏得太多,想要的名没得到,想要笼络巽州为己用的想法也夭折了,还白白要交出大量钱财,还得做出一副庆幸自己可以赎了罪的愧疚模样。
祁俊轩清楚地察觉到有口血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他不得不努力压下去,脸上扬出了温厚的笑容,“多谢父皇愿意给儿臣这个改过的机会。”
这声父皇加重了他心中的悲凉,看,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能在朝堂上唤一声父皇,别的时候他先是臣,才是子。
而太子,从出生起,就只是子,日后是君,永远都不是臣。
呵,真是可笑。
朝会散去,晋王快步离开,他第一次得了这样的重任,自然不敢有丝毫的疏忽,至于他有没有看到身后祁俊轩想要拉住他的手,那就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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