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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侑看见了光。
不规则的白色光线在诊所的门檐上来回伸展,当左侑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时,它的波动突然变大,好似被吓到般缩回了门的一角,那挂着一个透明玻璃球,白色的光此刻正团成一团缩在里边。
到了。左侑喘着粗气,走到门的近前,敲了敲门。
到了半夜,任何一个被吵醒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脾气。
开门的是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他有一撮黑色的山羊胡,挂在两片香肠一样的嘴唇下边。在他开门的同一时间,二楼的窗帘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只不好相处的眼睛来。
山羊胡男人见着左侑,尤其是注意到他怀里的小女孩时,心脏漏了一拍,赶紧将他们迎进屋里。从左侑的手上接过小女孩,山羊胡男人这才看清楚他的伤势。
架在鼻子上的金框眼镜落在鼻头上,他把眼镜重新戴好,轻声问道:“士兵?”
左侑感觉脑袋又开始晕了,他点点头。
“士兵啊……”山羊胡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很快目光又坚定起来,把小女孩放在病床上,挪步走到药柜,从药柜里拿了手术刀、针、缝线与镊子后回到病床。
手术刀的反光落在左侑的眼里,他强撑起精神,举起腰间的激光枪,“你想做什么?”
山羊胡眨巴眨巴眼睛,左侑的反应令他摸不着头脑,但片刻的愣神后很快反应过来,“你就是女娃儿说的哥哥吧。”
左侑的眉头紧了紧,没有接话。
山羊胡笑了笑,他笑起来时两片香肠嘴左右拉扯,很有喜感。“别紧张,这是治病的工具。你妹妹受了枪伤,子弹还嵌在肉里,我得把它取出来。”医生拿起手术刀和镊子,“先用这个,把伤口划开,等见着子弹后,再用这个把子弹小心的取出来。接着处理伤口,就得用这些剩下的东西把伤口缝起来。之后让你妹妹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左侑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激光枪还拿在手里,枪口对着山羊胡。
山羊胡耸耸肩,“我没骗你,我得早点开始动手了。你妹妹的伤拖得太久,对她不好,还有你的伤……以及……”山羊胡动了动眼镜,他的脖子向前倾了一点。
左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渗人,就向后退了一步。
山羊胡轻轻的嗯了一声,却没了下文。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一会出了血,你可别一惊一乍的,万一这刀子割错了地方……总之你别在这呆着,找个地方坐着去。”医生挥挥手,把左侑赶走。
左侑甩了甩脑袋,往前走了两步,顺便把从人贩子那拿来的外套紧了紧。
琢磨着要不要把领子掖在小男孩脖子里的左侑听见了木板的咯吱声,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两条粗肥的腿踩在楼梯上,每踩一下就会发出一道响声,好像木板在抗议她的体重似的。
“等等,亲爱的。”
正在给伤口消毒的山羊胡听见这个声音,手上一哆嗦差点切到女孩的手指。他僵硬的转过脑袋,看着楼梯上的女人,“亲爱的,你不是睡了吗?”
“你是希望我一睡不醒吗?”
山羊胡被这句话噎住,只好傻笑几声作为回应。
女人看了左侑一眼,她提着碎花吊带裙的裙摆从楼梯上一步一步的走下来,脚尖一定要点在另一只脚的前面,就像模特那样。
左侑挠了挠头发。
女人轻轻一笑,以为左侑是害羞了。害羞才是正常的,毕竟她是如此丰满,又如此妖娆。哼,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当然应该害羞。
她把脖子伸长,仰首挺胸的走过左侑面前,来到山羊胡的身边。在她身后,左侑从头发里抓出了一只小虫子,手指用劲一捏,处决了它。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小女孩,叹了口气,“这是那只鼠民吧?”
山羊胡脸色一变,悄悄看了眼左侑,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回女人的话道:“你别这样说她。”
女人哼了一声,她这一哼,身上的肥肉荡开。
山羊胡没有料到女人会突然给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颊看着地面。眼镜又歪了。
左侑被这一声吓到全身绷紧,新的血将凝固的血又刷了一遍,颜色鲜艳了些。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竖着耳朵看向女人的方向。
女人的一只手放在病床上,她用这只手撑住身体的重量,一边欣赏起自己的指甲,一边说道:“我家男人替你挨了这一巴掌,带上这个脏女娃儿滚吧。”
女人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叫好。她从出场到现在的动作、神态还有她说出的话,一定和那些晚宴上的小姐们一样,都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充满了贵族的高贵与优雅。
左侑挠了挠脸。
女人想过这个男孩会恼羞成怒,但她有恃无恐,这里是诊所,是受到士兵保护的地方,他不敢动手的。哈,这叫特权。嘴角还飘然的勾着,可手边竟然伸过来了一张脸。
还有油腻的头发。
女人的嘴歪了歪,“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侑把脸又伸过去一些,“如果他没有替我挨那一巴掌,我就不用带妹妹走了,对吧?”
女人:“?”
山羊胡:“?”
两人默契的陷入同样的呆滞中。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从哪理解出的这个意思?
山羊胡噗嗤笑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小心的侧过脸观察女人的神情。如果她要再给我一巴掌,我就立马蹲下。
他发现女人的脸色涨得通红,气得直喘粗气,手指指着左侑,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从嗓子里挤出来了三个字,“给我滚。”
左侑锁着眉头,“为什么?”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她翻着白眼瞪着天花板,不停得用手掌给自己扇风,也不讲究她那“雍容的体态”了。
山羊胡见到她这幅模样,撇了撇嘴。总是这样,她这个妻子只有在别人的恭维中和高级的场所里才会表现得像个淑女,也不知道是从谁那学会的尖酸刻薄和颐指气使。待别人看不下去的时候,稍微说出或作出让她生气的样子来,她就会本性暴露。
山羊胡的眼神飘向了别的地方,他知道现在不管说什么,这个女人也听不进去了。
“你也不瞧瞧你们这个样子,两只不要脸的鼠民进我们家门像什么话?你这血从哪来的,我不管从哪来的,总之你们别想牵连到我们家。现在就滚,赶紧滚,出去,给我出去!”女人不停的推攘左侑,她先推了他的肩膀,掉下来一颗石头,女人没在意,又推了他一把,却推到小男孩的身上,死去的皮肉触感让她再次愣神,她一把掀开外套……
小男孩歪着脑袋,左眼球上停了一只虫子。
外套从手中落下,她开始尖叫起来,山羊胡向前一蹦,捂住她的嘴,她咬住山羊胡的手掌,山羊胡痛呼一声松开手。
“你疯了?你他妈疯了不是,你为什么要让这个疯子进我的家门?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你就是想害死我!我当初,我当初应该是要嫁给……”女人在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停下来,蹲着身子掩面哭泣。
山羊胡见她这样,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好叹口气。
左侑挠了挠后背。怎么这么多虫子?他看着山羊胡这两口子,心里琢磨起别的事来。
那个胡子男人说,妹妹的病不能拖,所以她需要现在就治病。可这个女人总是在这说些听不明白的话,好像她一说话,胡子男人就会停下来,她耽误了妹妹的治疗……
“治病。”
就在这难以确切描述的气氛中,两人的中间突然插进来一个不和谐的年轻声音。
山羊胡与女人都抬起头看向左侑。这个男孩举着一把黑色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女人的额头。
他怎么能这样?女人心中的委屈如决堤的江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本来以为只是个可以随意欺辱的鼠民,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疯子,明明是他的错,是他不该来这的,他带着那个死小孩……他们只要找个下水道等死就好了,为什么要来这,为什么要牵连我们家?她好不容易才让这个家像一点样子,怎么就能让他毁了?
她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大,山羊胡苦笑一声,对左侑说:“你先把枪收起来,这事我们在商量。”
左侑又重复道:“治病。”
也许是情绪上了头,女人也不害怕这把枪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带着不要命的气势走向左侑,“开枪啊,你有本事开枪啊!”女人一把抓住枪口,按在自己的丰盈过头的胸上,大喊着:“开枪啊小瘪三!你们不过是害虫,是老鼠,你们走到哪,哪就要死人,瘟疫一样,瘟疫一样!赶紧给我滚!给我离开这!带着那个迟早被人卖了的女娃儿还有你背上的死人给我离开这!”
左侑被女人这一顿吼给惊住了,他傻傻的握着枪,手就在板机上放着,忘了按下去。
山羊胡插嘴道,“不会的,我用老旧的工具给他们……”
“你给我闭嘴!”女人一脸泪水,还挂着鼻涕的朝山羊胡发出吼声。
山羊胡闭嘴了。
就在三人陷入了沉默的对峙时,“哥哥……”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昏迷中醒来的,她咬着嘴唇坐起身子,胳膊只要稍微用点劲就会扯着伤口,很疼。山羊胡想要扶她一把,被她摇头拒绝。
左侑转过脑袋,看着女孩。
女孩下了床,继续说,“我们走吧,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左侑收起枪,捡起地上的外套,拉住朝他伸过来的小手,一起走向屋外。
诊所的夫妻俩看着他们的背影,山羊胡一脸愧疚,以至于后来有些愤恨的看向自己的妻子。
妻子冷漠而坦然的与他对视着,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冷声说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就是个没用的孬种!我这是在救你,也是在救自己,今天南城封了许多地方……”
屋内的声音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