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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咖啡屋走出的时候已经是正午十二点,刺眼的光线毫无顾忌的倾泻在苏颉身体表面,刺激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粗大的毛孔吮吸着阳光,脖子、面颊、甚至是手背,都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痛。犹如某种不为人知的纠缠,破开皮肤,撕咬着那稚嫩的伤口。
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学生们早早结束了上午的学习,人流开始攒动。校园重新具备了人的气息,那是人,而非安静的死寂。苏颉很庆幸自己能够再次感受到这种气息,和吉姆在一起的时候,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沉重的压抑。他感觉那颗压迫着吉姆内心的石头转嫁到了他的身上,压迫着他的神经与血管。
那并不算一种舒服的挤压感,一点也不。
学生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脸上洋溢着代表青春的微笑,迈着轻盈的步子从苏颉他们身边掠过;有男生、也有女生;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不速之客而视线稍稍停顿,接着扬长而过的;也有直接高昂着头,直接走过的。总之,没有任何人有过停留,在他们看来,苏颉和加里只是这个学院里最普通的学生与教授的组合。
苏颉眯缝着眼睛,望着那一具具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从眼前掠过,嘴角荡出了一抹微笑的弧线。
“老头,你还有b计划吗?”他说,声音明快而稳定。
“很显然——没有。”加里回答,“这和我原来的设想不太一样,我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
苏颉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万无一失,即便最周密的计划,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那你有尝试的制定b计划的想法吗?”苏颉又问,自然的迈开步子。
加里不紧不慢的跟了上来,面露苦涩,进而是一种无奈的表情漂浮在面颊上,苏颉清楚的窥视到:他脸上的皱纹挤做了一团。
“没有!”他回答,近乎斩钉截铁,“我相信他会给我们一个答复。”
“但如果这个答复不是你想要的呢?”苏颉眼波一动,嘴里嚼念了一句。
“那就随了你的心愿。”加里停了停,遥望着远方那没有一丝云影的澄澈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美国的天空远不如加拿大的清澈。
“不知怎么的,最近和我相熟的剪辑师大多都接到了紧急工作,和我不熟但有名的剪辑师都拒绝了我的邀请,真是糟糕透顶。”加里小声的嘀咕。
“也许是你最近太倒霉了。”苏颉笑着说,“看看你的胳膊就明白了,这才刚刚拆下石膏。”
加里翻起了白眼,用幽怨的眼神凝视着苏颉。他开口说道:“不,准确的说,自从和你扯上关系,成为《朱诺》的制片人后,我就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度过。”他停了停,用手拂去了凝聚在额头上汗珠,“您真是一颗灾星。”
“那您后悔了吗?”苏颉笑着回应,“我是说充当朱诺的制片人。”
加里正色回答:“不!这也许是我生命里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我希望吉姆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苏颉突然说了一句,尔后无声。远处,飘来了一片洁白的云彩。
吉姆和阿里斯蒂娜在这间陈旧的咖啡屋里待了整整一天。他们点了两杯红茶,然后不断的续杯,直到茶味淡漠味同爵蜡,才准备离开。确切的说,是因为他们注意到侍者们那不善的眼神。
他们并不欢迎吉姆,一点也不。
阿里斯蒂娜交付了茶资,扶着吉姆离开。长时间的屈腿端坐令吉姆腿脚发软,他不得不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依靠在女儿身上。
走到门口,吉姆瞟了一眼放在咖啡座上的毛片拷贝。胶片盒反射出显眼的银光。它孤孤零零的躺在咖啡座的中央,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吉姆瞟了阿里斯蒂娜一眼,试探的说:“要不——要不我们将它带回去。”那怯懦的声音让人以为他要带回去的是一名来自于法国皮嘉尔街的妓女。
阿基斯蒂娜很想拒绝,可当她看到吉姆那渴望到极点的眼神时,女人柔软的天性占据了上风。
“那就带上吧。”她说,接着走回了咖啡座,犹豫了一下,抱起胶片盒。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自己位于那比山上的家。虽然是山区,但那比山最多不过算个小丘陵,在sfu教学的教授们大多在山上拥有自己的房屋,一方面便于他们工作;另一方面——山中的空气确实不错。
那比山的地形犹如人脚的脉络一般盘根错节,但对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阿里斯蒂娜来说,分辨回家的道路并不算困难。她很快就在上面找到了自己住的街道,沿着一条柏油公路走入住宅区,越过座小桥,过到溪流的南岸,在一片山林绿色的包围中,她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家。
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家的话。
阿里斯蒂娜的住宅是一座德式的别墅,就像那比山里的大多数房子一样,它是木质结构的,外墙的上沿贴近屋顶的地方贴着一些装饰用的框架,屋顶下方开着几扇狭窄的老虎窗。
阿里斯蒂娜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这里充满了她温馨愉快的回忆。她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和普通的德式别墅一样,房屋周围有一圈绿油油的草坪,但此刻的草坪,已经杂草丛生,一副很久无人打理的模样。阿里斯蒂娜面无表情的越过草坪上竖着的一块写着待售字样的大牌子。她讨厌这块牌子,深深的厌恶,这让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越过木质楼梯,径直朝大门走去。吉姆跟身后,可怜的中年男人终于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他怀抱着胶片盒子,两手的十个指头死死的将它扣在怀里,那模样,就像有某种预感:会突然从某个方向窜出一个人,将盒子夺去。
实际上,房子周围几乎是一览无余的。这里除了他们父女,并没有其他人,一个也没有。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安静的不可思议。
阿里斯蒂娜打开门,对着身后的吉姆叫了一声:“进来吧!”
吉姆应声过来,她让开一个身位,让吉姆先进去。直到中年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她才步入房间。一股像长久无人居住的霉菌气味拍打着鼻子。
阿基斯蒂娜走进客厅,宽敞的空间里空空如也。家具全被搬走,她最喜欢的盆栽也不见了踪迹。房子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就像主人已将它抛弃。阿里斯蒂娜双手叉腰,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画面,不会如首次见到时暴跳如雷。她不会愤怒,不会发火,不会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些东西都已经过去了,回不来。她只能选择接受这个事实。即便女人能够感觉房间在凝视着她,那看不见的眼神寒冷、空旷,还有一丝难以被接受的残酷。
在客厅里并没有看到吉姆的身影,阿基斯蒂娜知道他在哪儿。她走到楼梯边,向上望去:一个蹒跚的身影正艰难的向上踱着步子。看着吉姆爬楼梯,阿基斯蒂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台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整,每一级都有弯曲变形的痕迹。她担心台阶会在某一天彻底坍塌,担心吉姆会从半空中摔下来。
可她却无可奈何,这是通往吉姆房间唯一的楼梯,男人注定会天天路过。
楼上的脚步声逐渐归于稳定,阿里斯蒂娜松了口气。她的耳朵捕捉到一声清晰的开门声,还有地板发出的几声呻吟。继续竖起耳朵,听到的唯有寂静。
阿里斯蒂娜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走上楼去看看。她小心翼翼的迈上楼梯,感觉脚下一阵晃荡,不得不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待这木质的楼梯适应她的体重,才继续向前。这并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特别是来到楼梯中央的时候,当她停留在那个地方,就像悬浮在秋千上的孩子,摇摇欲坠。
几分钟后,二楼的木板发出几声呻吟,而阿里斯蒂娜却松了口气。她感觉自己手脚发软,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很快**了心情和身体,女人来到吉姆的房间门口。冷风迎向了面颊,拂起了被冷汗黏在额前的发丝,迷乱了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开窗——”
阿里斯蒂娜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发现并非是吉姆想要开窗,而是对面的窗框上空空如也。
这群该死的高利贷!竟然来窗户玻璃都卸走了!
房间里同样空空如也,曾经漂亮的家具、精美的油画都被搬走。四周的墙壁有三面的墙体都裂开,凹凸不平。鼓起的地方鼓胀的就像怀孕妇人的肚子,凹陷的地方犹如陨石砸落的深坑。有些地方的墙皮整块的掉下,支撑着房屋的木头裸露了出来,就像被撕去了皮肉的骨头。
阿里斯蒂娜瞥到一个小小的棕色东西,在她进门的时候,飞快的退回墙壁的缝隙中。她肯定那是活的蟑螂。事实上,这里还有很多活的蟑螂潜伏在缝隙里,女人对此无能为力。
房间中唯一特别的,唯有吉姆正对着的那面墙壁。他坐在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中央,面朝着东方,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个方向的墙壁平整雪白,与周围的斑驳的墙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里斯蒂娜走到吉姆身边,蹲下身子。她瞥到那盒被吉姆视若珍宝的胶片盒正静静的躺在地板上。盒子还没有打开——原封不动。
“不看看吗?”阿里斯蒂娜说。
吉姆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他侧过脸,瞧着阿里斯蒂娜,说道:“看了又能怎么样,而且我能看吗?”
说完他闭口不言,凝视着前方。仿佛那雪白的墙体上,正不停滚动播放着某部他最喜欢的电影的经典片段。
阿里斯蒂娜沉默了下来,她从吉姆的眼神里,捕捉到的只有绝望。那是一种深深的对于生活的绝望——他无可奈何。
“看看吧,看看总比不看好。”
阿里斯蒂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善于劝慰,应该不是善于的,她想。没有任何事实根据,没有任何足以说服人的道理,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总显得苍白无力。
她环视了一圈整间房间,这里藏着她许许多多温馨的回忆,那是属于她和吉姆的共同的回忆。他在这里放电影给她看来,在她很小时候的就让她学习关于电影的知识,稍微长大一些之后,他开始传授她一些剪辑电影的技巧。
可以这样说,聪明的女孩在电影方面展示了过人的天赋。
“还真是——能够勾起回忆的地方。”阿里斯蒂娜说。
她的脑海中浮起了过去的画面。那个时候的吉姆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他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是社区的榜样。那时候他总是说:过去的岁月是随波逐流,今天是硬推着你向前走。
可他从不灰心气馁,永远保持热情。
直到某一天,他和一名自称来自好莱坞的制片人合作了一部电影。他为了那部电影倾其所有,抵押了自己的汽车、房子、投入了全部的积蓄,他雄心勃勃的准备大干一场,任谁也劝不住。
可最后,不过印证了一句话:好莱坞的全部真诚,可以藏在一只蚊子的肚脐眼儿里。
电影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没能成功上映,他血本无归。
阿里斯蒂娜突然感觉自己能够理解吉姆了,从前不能够是因为她总是抗拒回到这个房间,现在她来了,和吉姆并排坐在木地板上,她突然能够体会吉姆当时的心境。易地而处,她也会这么干:赔上所有东西:一生的积蓄、全部的才华、所有的精力。
或许,赌徒的基因早已潜伏在拉塞尔家族每个成员的心脏之中。
阿里斯蒂娜匆匆离开房间,没说一句话,没打一声招呼。而吉姆也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有任何变化。他始终安静的呆坐着,自始自终丢没有看那静静躺在脚步的胶片盒任何一眼——他仿佛将其摒弃。
半小时后之后,阿里斯蒂娜回到了房间,她站在门口粗喘着气,对着吉姆兴奋的挥动着手。
“吉姆——看看这是什么?”
吉姆缓慢转过了脑袋,一架旧式胶片电影放映机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睛猛地一亮,几乎用爬的方式来到了放映机前。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这架设黑色的精密机器。这仅仅是一台简陋的提包机,陈旧的外表毫不起眼。可对于吉姆来说,这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你——你——怎么会保留着这个东西。”吉姆清楚记得,这架机器是他送给阿里斯蒂娜作为礼物的东西。他没想到它能幸免遇难。
“我将它藏在了床底下,那些人没能找到。”阿里斯蒂娜随口说,她指着躺在地上的胶片可,继续说道:“我觉得无论如何这都是别人的心血;无论我们最终答应与否,都应该看看它。”
说完,她从身后掏出了一块足以遮住整个窗框的黑布。
“来吧,让我们看看吧。那个叫苏颉的男人究竟能否打动你我!”
一间简陋的放映室很快布置完成,吉姆犹豫的瞧着阿里斯蒂娜。他的目光,还有些许挣扎。
“去吧,你应该亲自去放。就像小时候一样。”阿里斯蒂娜微笑说。
吉姆双手怀抱着胶片盒,他仿佛感觉到,那冰冷外壳上隐逸的温度。房间里暗淡无光,漆黑一片,就像那些过去的岁月一样,吉姆的双眼里噙满泪水。
“吉姆,快点!我容易在黑暗里睡着。”耳边传来阿里斯蒂娜的催促声。
“好——好——”吉姆应了一声,麻利的打开了胶片盒……
5个小时之后,也许更久,当屏幕在一片最后闪亮的辉煌中暗淡下去的时候,吉姆终于从胶片带来的快感中清醒了过来。
他呆坐在原地,双手抱着膝盖,像是陷入沉思。不同于普通的观众,吉姆对这种错乱无章的毛片没有任何不适应。作为曾经的剪辑师,他最擅长的就是从这些零碎的镜头中找出闪光点,并且将这些闪光点有序的粘合在一起;但此刻,他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这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即便未经剪辑的毛片,但在吉姆看来,它已经具备了成为优秀电影的所有要素。可这正是因为这样,才让吉姆难以决断。他深深叹了口气。
阿里斯蒂娜同吉姆一样,她为这整部电影所有的镜头深深的蛰伏,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华人的意思。只要是剪辑师,都无法说服自己错过剪辑这部电影的机会。它是如此的优秀,甚至足以去冲击那至高无上的荣耀。
阿里斯蒂娜的脑海里蹦出了几个念头——《朱诺》引爆了她的创作欲。她瞧着吉姆,能够清楚的看见吉姆眼眶周围的泪花,女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吉姆此刻的激动。
“你不试试吗?只要全心投入,你能够恢复到从前的水准。”阿里斯蒂娜说,“去给他打电话吧。”
吉姆摇了摇头,眼神暗淡了下来。正当阿里斯蒂娜认为吉姆不可思议的拒绝了这部电影的邀请的时候,她的耳朵里突然钻入了他的声音:“去给那个华人打电话吧。”
“你答应了?”阿里斯蒂娜兴奋的说。
吉姆笑了笑,他脸上的皱纹凑在一起。
“不,不是我答应了,而是你答应了。”吉姆笑着说。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阿里斯蒂娜,答应成为这部电影的剪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