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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素说着转过身,轻倚在洗手池边上。
她伸出手,手掌平摊开来,掌心的伤口一清二楚。
面具没有孔眼,戴着它的人其实是看不见外界的东西的,可她却看到男人的站姿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也不自觉地蜷了蜷。
元素微笑起来。她拿起洗手台上放着的折扇,一摇三晃地走到男人身前,抬起手,用扇子抵住面具的下方。
扇柄与面具相碰,磕地响了一下。
男人一动不动。
元素微微踮起脚,轻声问道:“三爷,你这是顺路逛到这里来呢?还是听见什么声音后,特意绕到这里来寻我呢?”
三爷推开元素手里的扇子,低下头,沉默了几秒,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的声音沙沙的,听起来有一种怪异的沧桑感。
元素啪地一声打开扇子,半遮住脸,笑道:“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呀。”
男人没再接这个话茬,只是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元素身子一扭,靠在门口的墙上,道:“可是我现在不想看医生,我只想看你。”
“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
元素抬头望了一眼走道中央的吊灯,闭了一下眼睛,声音低了几分:“我说过了呀,三爷你的背影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分很多种,他是你什么样的故人?”
元素不再摇扇子了。她侧过头望进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镜子里有她,还有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像是靠在他身上似的。
她心里一动,像是忽然有一根弦松了,错了音,跑了调,怎么都收不回来。
她忍不住将头歪了歪,这样从镜子里看,她的脑袋好像正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用扇子遮住唇,慢慢地说道:“他是我的什么人呢?不知道啊,如果可以的话,他可能是我唯一想嫁的人吧。”
三爷似乎觉察到她的小把戏,便将身子一侧,于是镜子里,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又拉远了些。
他说:“你真地想看我的脸?有些东西,不看恐怕还能留点想象的余地,看了就无路可退了。我觉得你看完后会后悔。”
元素直起身子,朝外走了两步,回头道:“你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那今日便先不看了吧。我还想多骗自己一些时候。”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却没看到,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的男人就慢慢摘下了面具。他侧过脸,看向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焦痕遍布的脸,烧伤好了以后,新长的肉虬曲不平,那张脸上已经看不清原来的五官究竟是什么样。
男人捏着面具,垂下眼皮,似是自言自语:“看了又怎么样呢。你还能认出来吗?更何况,我也不是他。”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为了强调,像是要叫自己好好记住一般:“反正,我不是他。”
元素回到后台坐了一会,周江就找来了。
他把一只小皮箱放到化妆台上,拉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十分后悔地说道:“你的手……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没想到四姨太会动枪。张大帅一贯对女人很绅士的……”
元素冲他摆了摆手,“没关系,你找辆黄包车,送我去附近的酒店吧。”
周江惊奇地看着元素的双手,顿时就大舌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的手,你没,没……”
元素点头,随手从旁边的服装架上拿了一件披肩,“对,我没事。所以,你可以不用自责了。”
“可大帅说……”
元素眨了下眼睛,扣好披肩的搭扣,手伸到化妆桌上,打开小皮箱的箱盖,往里头瞧了一眼,果然满满一箱都是银元,肯定不止一百块。
有钱就好办事了。这个张大帅出手还蛮大方的嘛。元素从箱子里头抓了几块银元塞到周江怀里,道:“我今天也要多谢你。”
周江连连摆手,惭愧得脸都红了。手里的银元仿佛成了炭块,会烫人手似的。他几次想打开箱子把银元放回去,都被元素用扇子挡了。
“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周江涨红了脸。
元素用扇子抵住下巴,一手按下皮箱盖子,“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再帮我一个忙吧。”
周江连忙道:“你说,你说。”
“跟我说说三爷的事情吧。还有,把他的住址也给我。”元素抬起扇子,扇柄对着唇中,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别告诉他。”
半个小时后,元素和周江从大世界里走出来,周江替她叫了辆黄包车,“去白家酒店。”
拉黄包车的车夫应了一声,车把打了个摆子,整辆车就滑进了夜色里。
元素展开扇子遮在脸上,默默地回忆起刚刚周江说的话。
“其实我和三爷并不相熟,所以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我只知道三爷是四年前到杭州来的,从我认识他起,他就一直带着面具,我有一次偶然间看见他的手臂上有烧伤,所以我猜想,他的脸上可能也有烧伤,因此他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三爷的的腿脚功夫很俊,曾经帮杭州本地的青帮处理过一些棘手的事务,所以在走江湖的人里,名气还不小。哦,对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好像智力方面有些缺憾,现在在一个教会学校学西洋画。”
回忆到这里,元素的心已经慢慢沉了下去。
她把扇子稍稍往下撤了一点,露出眼睛来。她看到天上的月亮,浅银灰色,几缕云飘过去,月亮就被遮住了。
真扫兴啊。
元素闭上眼睛,黄包车从西湖边上走过,似乎隐隐能听到湖水拍打石岸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渐渐变成了浪潮的一般声音,元素猛地睁开眼睛,手在椅座上用力按了一下,整个人翻身弹坐起来。
她看向西湖,透过岸边垂柳落下的帘幕,她看到远方,一道银色的浪峰像鲨鱼的鳍一样破开湖面,往更远的地方疾驰而去。
那是……什么东西?
元素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鱼类。因为有某个瞬间,她看到浪花里翻出一条银色的尾巴。
车夫被元素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不由停下脚步问:“小姐,怎么了?”
那浪峰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藏蓝色的天幕下,湖对岸的矮山静默地伫立着。一道瘦削的塔影,孤独地立在湖光水色之间。
雷峰塔。
它已经有千数年的历史了,传说乃吴越忠懿王钱弘俶为其妃子黄妃所建,所以又称黄妃塔。戏文里说底下镇着白蛇,元素不能确定真假。因为塔倒的时候她还在吕家,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元素收回目光,道:“没事,你接着走吧。”
约莫二十来分钟后,黄包车在一家中式酒店门前停下。元素下车时从小皮箱里抽了几张在大世界里兑换好的纸币要给那车夫,却被告知:刚刚那位先生已经提前付过钱了。
元素依旧把钱给了车夫:“那这就是小费了。明天早上十点,你再来这里接我,我包你一天的车。”
进了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元素便吩咐给她搬箱子的少年明天早上到隔壁的洋装店给她买两套洋装。她写下尺码,连钱一并交到少年手里:“买完衣服后,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那少年闻言乐滋滋地去了,第二天元素才起床,他就敲开门送进两套衣服来,甚至还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跟衣服相搭的小洋伞。元素一高兴,又随手多给了他两块大洋。
那少年简直高兴坏了,一个劲地拍胸脯说,您还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我去办,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的。
元素看他人机灵,索性把昨晚画好的钢笔画给他,道:“你去找家画馆,把这上头的人像誊下来,发给城里帮闲的人,就说谁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我出五十个银元。”
少年走后,她挑了那套浅草绿色的洋装,配饰是一顶同色的帽子。
穿戴完毕,出门时,昨天的车夫果然早早就在楼下等了。
“去圣玛利亚中学。”
圣玛利亚中学就在河坊街附近,离白家酒店不算很远,大概四十几分钟的脚程就能到。
元素到的时候,里头还在上课。她假装自己是某位学生的家长,顺利地骗过门卫,混进学校里。
这个学校大概相当于后世的艺术类学校,主教美术和音乐,还有语言的学习。
元素找到教学楼,从一楼的廊道走过去,几乎每间教室都是一个小画室。她记得昨天周江跟她说过,三爷的弟弟一般在二楼的画室,如果不在二零三,那就在二零七。
“你知道名字吗?”
“好像叫什么,阿星。”
元素在二零三外头停下脚步,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有人用英文问了一声“谁啊?”,随后门就开了,一个穿红色毛衣马甲的男生打开门,问:“您找谁?”
“阿星是在这个画室吗?”
那个男生回头朝画室里问了一声:“阿星今天有来上课吗?”
有个女孩子小声地回道:“香市好像今天开始了。阿星应该和去年一样,和他哥哥赶香市去了吧。”
男生便朝元素道:“阿星今天家里有事,没来上课。”
元素心道,周江的信息不对等嘛。然而人没来,她也没有办法。况且她之所以来这里,也不全是为了看一眼三爷的弟弟究竟是何模样。
这附近的教堂是南方猎人协会的据点之一,她需要有人帮她尽快找到夏姒和蒋有鸣的下落。毕竟她还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平行时空还是镜像空间。如果是镜像空间,她在这里每过一天,元世界里的时间流逝也是一样的。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在这里拖延太久。
她来到学校后面的教堂时,里头正在唱圣歌。她坐在最后一排,等人都散了,台上的神父才注意到她。
“你还有什么事吗?”神父问。
元素说:“我要见吕家的人。”
那神父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夹着圣经从讲台上匆匆忙忙地走下来,把教堂的门关了,才转过身,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元素把玩着小洋伞的花边,“你叫吕家领事的人出来见我一面,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神父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打开讲台旁边的侧门走了进来。
啪——
元素的伞掉到地上。
她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整个人几乎呆住了。
青年走到讲经台下,冲她遥遥一笑,“姑姑,你怎么会到杭州来?”(8中文网 .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