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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三月二十九日, 身体不适的履亲王允i、庄亲王允禄等从水路先行回京。
胤t却没有回去。毕竟这次是帝后同巡, 他若先行离开,只怕会在民众眼里落下娇气的名声。
再说……此时胎息正是不稳,路途奔波只怕多有不便。
胤g特意放慢了南巡的行程, 可是即便如此,胤t还是没日没夜地不得安稳, 不是吐得死去活来就是浑身酸软无力,卧在榻上连手都抬不起来, 更多的时候则是终日昏睡。
胤g便时常在他昏睡时进去探望, 握着他苍白纤细消瘦非常的手腕,心一路疼到骨子里。
胤t,为什么……要这么倔强呢?
还是不能全然放下, 不能真正信任我么……
由于精神上的过度压抑, 胤g在公事上的态度愈发狠厉,所经之处大小官员但有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迹象者都是半个不留, 一时间江南官场上人人自危, 而民间自是大快人心,人人拍手称快。
五月,这场南巡总算是匆匆收了尾。若非胤t身子吃不消长途颠簸,胤g简直想星夜策马赶回京城去。
胤t精神已经渐渐好转了些,怕病气儿过给了孩子身上, 便设了帐幔不让弘晖近前,对胤g也只是隔帘道:“可惜这番是不能够亲眼看看济南大明湖的荷花了。”语气颇有几分怅然失落之意。
胤g心下一动。
正是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胤t的起居饮食里却不能有半点凉茶冰饮等消夏之物, 只得喝些清热祛火的粥草草打发,委实的苦不堪言,睡梦里也尝尝不安稳,梦魇着的时候愈发多起来。最后是弘时陪着衣不解带地照料,才稍稍好了一些。
他又哪里知道,每日他睡下之后,某个为老不尊的爱妻牌皇帝就会拿着柄蒲扇溜进来卧在一旁给他轻轻扇凉呢?
行到山东地界儿时,恰恰地逢着今年第一场夏雨。胤g下令,绕道济南,在那里歇歇脚。
谁料这场雨下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今日雨停了,明天照样接着下。天色昏晦,胤t越发的不想动弹,终日只是懒在屋里倦倦地瞧一会儿书,借以打发实在无趣的漫长时光。
只是这一日不知为何却安静得出奇。
坐在窗下,没有看到惯常会在附近走动的某人,胤t难得地有些失神。
这一日中午,他竟然全无睡意地在窗下听雨,一坐就坐了将近两个时辰。
也于是,就这么措不及防地看见雨丝绵密中匆匆行来的一个身影。
带着笠帽,披着蓑衣,简直好似一个渔翁模样。手里捧着什么似的,水气氤氲中也看不分明。
片刻后门就被轻轻推开,胤g还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连身上的雨水都未及拭去,将一盆什么东西放在了近门的桌上:“今儿个这么早就睡醒了?”
“……”胤t只是怔怔地瞅着他,难得地不发一语。
“啊,我身上水气大,过给了你不好,就不多留了。”胤g匆匆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才去大明湖摘了这两朵荷花,你只当看看罢,莫拿起来它,染了风可不是玩的。”
深深望他一眼,还是走了出去。
……胤t对着一盆荷花几乎笑出了泪花。
多好,你看,这花色清润,姿态摇曳;莲叶青碧,并不浮华,定然是挑选了很久才采下来的。为了让这花多留两日,他还特意把花根一起挖起来,这样的用尽心思大费周章。
胤g,胤g,你这样细致入微的好,我用尽一世真情,却不知能不能回报?
胤g换了件干爽衣服,还是谨慎地吃了些防风寒的药。胤t这一次怀喜可不是一场大病也似的,自己若是再病着了就更不好。
这时弘时叩响了门:“皇阿玛,八叔说请您去一趟。”
胤t正对着那一磁盘的荷花默默出神,听见门“咔哒”一声,转头看见胤g,唇角轻轻扬了起来。
他说:“我很喜欢。”
饶是胤g脸皮比长城砖还厚上几分,这一下也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说话也有点变调了似的:“你喜欢就好。”
胤t一手托了下巴,轻轻把玩着一块药玉:“四哥,记不记得我们当初学元好问那篇《骤雨打新荷》?”
“自是记得……”胤g思索片刻,也轻轻笑起来,“说来也是三哥那个酸腐性子,看着长春宫荷花开得好便想起这么一出来,还要我们也跟着诗意一回。不过……今儿个所见的情境,再想一想这篇曲子,倒真是如在画中一般。”
骤雨打新荷——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
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
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
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胤t指尖点一点那荷花瓣上犹沾着的些须水珠,声音温柔地接了下去: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往来如梭……”
这一刻,气氛太好。
胤g不由自主就伸了手去,顺势把胤t抱了个满怀,抵在他耳边温声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两个人比一个人多一份快乐,也就比一个人少一分苦闷。”
“……”
“胤t,我想你对我说……”余下的话音朦朦胧胧消失在辗转相接的四片唇间。
不仅仅,想和你同看这一些风华正茂花好月圆;
我还想,与你执手分担起每一寸的痛楚和孤单……
六月初四,终于是回到了京城,胤g即刻下令,先去圆明园住段日子。
自然,另有口谕是得传到宫里去的。对着宫里的交代,简而言之就是两句话。其一,皇后有孕了;其二,皇后身子不适住在圆明园里,探望什么的能免则免罢。
……听到这么个消息,反应最寻常的大概就是咱们太子爷和大殿下了——一个摔了个杯子一个喷了口茶。大殿下正在亲力亲为给太子爷端茶递水,这满满一盏茶是尽数都合在了太子爷的罗裙上;太子爷口里本来含着半口茶,这一下可就全数喷在了大殿下的衣襟前。
而弘昼傻了,弘旺僵了。然后俩人就咔咔挠墙了——圣祖啊!万佛啊!皇阿玛/四伯和八叔/阿玛好上了,连弟弟妹妹都给我们揣上了!……这弟弟妹妹的年纪都可以给我们俩当孙子了啊……
十三十四则是彻底无力——被所有见色忘弟的哥哥们抛弃得很彻底,于是俩人郁闷而有志一同地抱团打架排遣郁闷去也。
胤k大怒:“混账的老四他难道是用什么卑鄙无耻下三滥的手段胁迫的八哥?!不行我非得去看看不可!”踩上寸子就要往外冲,却被胤m拦腰抱住:“九哥,使不得!小心动了你的胎气啊……”
还有一头儿,永w托下巴思索:“啊,皇额娘又有喜了。”然后一头扎进某个温暖宽广的怀抱,闷闷不乐道:“堂兄,我前儿个还听说,廉王叔要给你选几个侍妾或是通房……想来要不了多久,你也有自己的娃娃了。”
……然后就不会管我了……这后半句酸得简直不像话,他咽了又咽,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永明额轻轻抚了下他的额头:“不会的,不会那么快。”
若说此前他心里还有着些须迷茫和惶恐,现在则是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永w……
你还年幼,没有关系。
你还不懂,也没关系……
乌喇那拉氏手里的香幽幽地,快要燃尽了似的。
早上闻讯之时,她就已经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切。给皇后的赏赐、随侍圆明园的太医、贴心识意又经验十足的嬷嬷、内务府要加紧赶制的一些用品什物……太熟练、太熟练了。本也是做过许多次的事情。
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了。
曾经贵为嫡妻却再无所出,对着有孕的侧室姬妾们都是一样地宽容大度,赏赐陪侍样样不少,只因为……那时早就心知肚明,她的夫君不爱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自己作为唯一的正室和聪慧的贤内助,有着绝对的把握使自己在他心目中占据极重的一席之地。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夫妻数十载,她知他就如知道自己一般。
……情知这一番他是真的动了心,爱上了曾经的冤家对头、他自己的亲弟弟。
这种心情,又酸又涩陌生到了极致却又意外熟悉的心情。
就好像当年初初嫁给四皇子,以为是琴瑟和鸣结果却不过是相敬如宾且如冰;而当自己初初怀孕欢欣不已之时,李氏很快也扶着腰身得意洋洋地来向她请安。
是不是失望,或者甚至还有一点点嫉妒——其实并不重要的。
最是无望的,是终于明白,纵然从不曾得到什么回报,纵然曾经被伤透了心还委地成灰,纵然是连几乎渺茫的希望也没有……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深爱他的事实。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