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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下里梨庭没有因着自己整夜整夜的不能成寐,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在寂寥的深夜里无限的放大、而成为她耳畔不断轰鸣喧嚣的打扰,因此屏退了所有的宫人侍女的话。那除了梨庭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若在这黑暗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的过早的清晨,见到了如幽灵一般飘到了梨庭床前的长公主的话,平日里胆子再大的人,也一定会被骇得忍不住尖叫出声罢。
毕竟,此刻的长公主,已经有许久许久没有好好的打扮、甚至整理过自己了。因为在那幽暗的冷宫之中,因着她自己都没有勇气去稍微看一眼自己现下里的这副尊容,别说是铜镜了,所有能够稍稍映照出人形的器皿,都被长公主给尽数打翻损毁了去。加之终日里被禁锢在这冷宫之中,不见阳光雨露,不吸取天地之间的任何灵气,现下里也没有任何人来服侍长公主,曾经那一盏盏血燕热到了恰到好处的温度尽数送了来的奢靡,早已是离长公主无限的遥远了,每日里送进这冷宫之中的,不过是最简单的青菜豆腐一类,可能略微发馊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因为哪怕是见不到新帝尊容的厨子也都是断会看人眼色、揣摩人心思的,知道梨庭所需要的,不过就是长公主还苟活在这世上而已,至于她到底是怎样的活着,梨庭却是一点也不在意的,甚至她的心底应该是期望着长公主活得愈惨愈好罢?长公主活得愈惨,与梨庭的对比才愈强烈,那梨庭狠狠击败了长公主的意义才愈加凸显不是么?所以厨子自然也不会精心的为长公主准备甚么吃食,不过就是帮她续着一口气、让她还能够勉强的活下去罢了。
所以,在这样的生活里,长公主那本就不能与不断流逝的光阴为敌的面容,那在如水时间中本就已经逐渐苍老的容颜,更是快速的持续衰败了下去,像是一朵开到了极艳之时、绽放了所有美丽的花,在这至高的顶点之后,便是拦也拦不住的、如倾泻而出的洪水一般的快速衰败了。
这就让此刻无声的飘了进来、悄无声息的立于梨庭床榻之前的长公主,看起来像是一个疯癫癫的老妪,又似一个没有任何肌理来昭显生命力和血色、只空剩一副骨架的幽灵。
长公主知道自己是甚么模样。
她无需一面铜镜。从诞生的第一刻起,直到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面庞、以及其上的每一丝细节,都了若指掌。因为身体里那样一股子对美的强烈渴望,让她不能放松对自己身体任何一寸的掌控权,即便眼睛看不到,她也能够用手指去触摸,她也能够调动全身的每一个感官去感知,让每一个细节、每一点变化都深深的镌刻进她的心里,哪怕她自己想要忘却、想要放松、想要装作不在意,恐怕她也是做不到的。
那样一股子对美的强烈欲望,早已让她自己本身,也变作了这欲望的傀儡。
也正因为她早已臣服在这样的欲望之下,没有能力去做任何的挣扎,她才会在生命里的每一个日夜之中,为这种欲望深深的折磨着。从她尚且青春的时候,享受着自己绝美容颜,见证着自己的美传颂在每一个宫人的议论中、街头巷尾的传说中、文人墨客的诗词中,那样一种享受也并不单纯,其中裹挟一种巨大的恐惧,恐惧着韶华的易逝、美丽的褪色,让她的快乐和享受从来没有一刻单纯过。到了她身处冷宫之中,她失却了自己从前一切能够与光阴作战的武器,她失却了滋补的营养,细嫩的珠粉,鲜艳的唇脂,她知道自己是能够带走她美丽的光阴面前、那丢盔弃甲的逃兵了,她更陷入了一片惊惧的沼泽之中,那沼泽没过了她的头顶、将她狠狠的吞噬殆尽,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无能和无力的巨大恐惧。
曾经,长公主也痛恨着这样的欲望。她不明白大宁皇朝的血脉,为何会把这样一股子欲望深深的植入了她的身体,并且由她这里反应而出的程度,甚至比其他任何一个大宁皇家之女更甚,至少她亲眼见证着,这欲望深深折磨着她的程度,远远胜过了梨庭去。这到底是天赐的血脉已经注定的、她是上苍无意间的一个选择?还是上苍对她竟然残忍取代了自己母后、亲手夺去了她生命的至高刑罚?
长公主不知道,她永远寻不得一个答案。她只知道自己被这样一股子欲望日夜折磨不休,从没有一刻单纯的快乐,从没有一刻安宁。
但是到了现下里,就连长公主自己也未曾料到,到了现下里的这一天,她竟然会深深的感激了埋藏于自己体内的这股欲望。
这股欲望驱动着她,带领着她,从那坟墓一般冰凉的冷宫之中爬了出来。
当这一日的清晨,早已发现冷宫之外的幢幢人影已经消失不见的长公主,由这股欲望带领着,用她那好久已经没有用过力的双手,汇聚了全身的力量、去推动那一扇沉重的门扉。那门扉因着太久太久未曾开启过,似是凝固了一般,这一番重启,发出一阵子剧烈而刺耳的吱呀之声,听在人的耳里,真如那已经盖棺定论的棺材板被重启了一般,让人没来由的心慌,让人不知道这其间被释放而出的、会是带着怎样巨大力量的恶鬼,会给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间、又带来怎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连长公主自己都怕。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去面对梨庭的时候,会做出甚么样的事情来,也不知道会遭遇梨庭甚么样的抵抗。
她只知道,那样一股子欲望,驱动着她深深恨着梨庭——她恨梨庭的心慈手软,那样的心慈手软简直让她不配做大宁皇家的女儿!不配拥有这携带着过分盛大的美丽和力量的血脉啊!那样的恨带着深深的鄙夷和唾弃,她恨梨庭竟然在最后一刻没能动手杀了她,让她竟不能光辉耀眼的赴往她为自己编写预设好的完美人生结局。
长公主只是想着,在面对梨庭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如当日的梨庭一般心慈手软、惹人唾弃。
或许,这到底还是因为梨庭的血脉过分低贱罢?虽然梨庭的父亲是大宁皇室所出,但她的母亲,说到底还是一个低贱的花房侍女罢了,那样低贱的血脉让她的性子里,掺了太多的犹豫和胆怯,也掺了太多平凡人所拥有和追寻和所谓情感。这让梨庭的血脉之中,也继承了低贱母亲的卑劣,让她的性子,到底比不上长公主的坚定。
当长公主站在宫室之外,一阵轻柔的风吹拂上她的面庞,让她的发丝轻轻的撩动着、痒痒的,那样一种生动的触感,是长公主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的了。而那初升的朝阳,其实是至为柔和的,只是长公主在冷宫之中被禁闭得太久、不见天日得太久了,即便是再柔和不过的朝阳落进她的眼里,也是格外刺目的。
长公主静静的在轻风之中、在朝阳之中,站了一会子。
朝阳在她的眼里看起来再刺目,她也只是静静的站着,没有抬手去做任何的遮挡。
好像她在享受。
她在享受着轻风柔和带来的舒适、也享受着阳光刺目带来的痛楚,这样一些子许久未曾有过的感触,让她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已经活转了过来,重新与这世界产生联结了。
她,平芜,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现下里,她又活过来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一定会被困顿在这无法抵抗的苍老中终结的污点中,再无翻盘的可能,再无完美的机会。
但是不,身体里深深埋藏着的对美的欲望,曾经她无比痛恨、现在却无比感激的那种欲望,带着她重新活了过来。
她的人生,还没有完呢。
她还有完美一生的机会。
因为她是平芜长公主,只有她,拥有大宁皇室至纯净、至尊贵的血脉。这是梨庭那个混杂了低贱花房侍女的小女孩所完全无法比拟的。只有她平芜。
站了好一会子,长公主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轻笑。
她带着坚定的步子,向着梨庭的宫室走去。
这一路上,长公主在不断的想象,梨庭在竟然看到了她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一种表情。
在长公主的想象之中,梨庭撤掉了所有的守卫,应该是有着绝对的信心,去相信长公主已经被她彻底的击败和取代,再无翻身的可能了罢?再无走出那冷宫的心气了罢?
那么,梨庭在竟然看到自己走出了冷宫、走到她床榻之畔的那一刻,到底会露出甚么样的神情?长公主不断的想象着,竟让她心底生出一种在脸上不断绽露笑容的欣快来。
梨庭会有多么吃惊?会有多么震怒?这样强烈的情绪会不会驱使着梨庭,握起手中的剑终于与她正面对峙?
长公主希望着这时间有一个在美和力量的层面,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希望梨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