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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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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那孩子,不过数岁的年纪,哪里能够懂得甚么世事?自然不明白梨庭这一番接连不断的发问背后所藏着的深意。他常年被锁闭在这深宫之中,所处境遇与梨庭幼年时一般无二,只不过,宫人侍女们却端的是会察言观色的,知道梨庭对这孩子虽是冷落着,并不会时常的来探望于他,就连他所居的宫室也安排得格外偏远了一些,好似怕离得近了、自己就会忍不住总是闯入了这宫室之中来一般。

    或许梨庭的内心也是知晓,当自己把那女人打入了冷宫、就连自己也是再也不得相见,思念太甚的时候,也会觉着见一见与她相似的一张脸庞,听着那脸庞的主人对着自己随便吐露些甚么话语,也能寥解相思罢?这孩子,到底是她所出,一张清秀的脸庞上,总能看出了几分她的影子来啊。

    梨庭或许正出于这样的原因,怕自己不断的跑来看这孩子,那自己心底总想不清对那女人是爱是恨的纠结,每一次都会因着这样一张与她太过相似的脸庞在自己眼前不断晃着,而被重新勾了起来。那自己虽终下不了手杀她、只能把她打入了冷宫死生不得出的举动,又还有何意义?所以把这孩子安排居住得格外偏远些,好似寄望着这样的距离多少能够阻挠自己的脚步罢。

    梨庭多年蛰伏于那女人的权势之下,善于隐忍,一向自持,除了那一次深夜实在难控自己的思绪,当真从没来瞧过这孩子。这,仅仅是为数寥寥的第二次。

    但想要在宫廷里不仅是生存、还要往上爬的宫人侍女们,某些时候,甚至比他们的主子自己、更能洞穿主子们的真实心意罢?虽然梨庭刻意冷落,但是宫人侍女们却能够瞧出,梨庭的心底对这孩子其实是极为看重的。所以饮食起居所供应的物件,一概不缺,一概都是优中选优挑了顶好的送到这宫里来。这又是与梨庭幼年里极为贫瘠的待遇所极大不同的了。只是从另一层来说,物质的丰盈,却更能衬出了精神的孤寥罢?这孩子虽则每日里所吃所用皆为精致,但所居宫室终日有重兵把守,连外面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更别说甚么与他同龄的孩子了。每日里,最多也不过是服侍着他的嬷嬷侍女们能够对他说上那么两句话,然而也不过就是些“吃得可好”、“睡得可饱”之类的日常话语,毕竟,侍女们对着一个数岁之大、自己的人生都还未来得及展开、每日里也无数可做、自然也养不成任何兴趣爱好的孩子,又能够说些甚么呢?可别指望甚么相谈甚欢之类的氛围了。

    当这孩子还养在长公主身边的时候,虽无重重兵士看守着他,但他所处的情形,竟是与现下里并没有甚么大分别的。只不过,那牢牢看守着他、一刻也不放松的人,当时是他的母亲——长公主而已。当长公主亲手一个个除掉了那承载着她爱意和情感的所有人,当她孤身一人在通往权势之巅的路途之上越走越远,当她在权势的旋涡中央挣扎得越来越深,她便越来越能感受到那高处不深寒的冰冷与寂寥,她太过迫切的需要抓住甚么真实可感、可触的温暖,来抵御那每一个深夜折磨得她不能成寐的寒意,要知道,那孤寂甚至折磨得她每一夜孤身躺在床榻之上时,手足都会冰凉到了阵阵发疼发硬的地步。而这孩子,这孩子是现在世界上唯一还能与她有着情感联结的人了,不用提防这孩子当面谄媚、背地里其实怀着异心要谋害于她,不用担心这孩子表面上歌颂着她大宁朝阳般的无双美貌、背地里却捧着金樽拥着年轻的妖娆舞姬们,放肆嘲笑着她开始逐渐松弛变形的腰肢、开始像藤蔓一般爬上她眼角再也甩不开清不干净的皱纹,那样的担心让那些人的陪伴非但不能缓解她的寂寥,只会让她的孤独感和不安感更甚而已。唯有这孩子,现下里唯有他,是长公主可以放心面对的,这孩子也就变作了全天下于长公主而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非得牢牢抓住了不可。

    正因为这样想着,正因为这样迫切的欲望,让长公主把这孩子在手心里抓得太紧太紧了。除了要上得朝堂的时候,除了那些要与权臣们斡旋的时刻,老去后的长公主,总是一霎也不放松的把这孩子捆绑在自己的身边,让他陪伴着自己待在宫室之中,屏退了所有人,长公主觉着唯有这样,自己那在其他人面前硬撑着骄傲的精神才能真正松弛了下来。所以那孩子终日里所能面对的,不过就是他已经有些走火入魔的母亲一人罢了。想去找甚么年龄相仿的公主公子们玩耍就不要想了,他的母亲甚至一瞬也不舍得把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了开去,总是深深的望着他,说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语。那过于深沉的目光,虽然这孩子太过年幼,还根本不知道意味着甚么、以及其中承载着多少的悲凉,却也能够直觉的感知到,那样深深目光的重量其实根本不是自己一人所能够背负得起的,所以总被母亲看得心里一阵发毛,情不自禁的想要躲开去。可是想躲,又能够往哪里躲呢?毕竟他的一双小手,被她母亲因苍老和瘦削而变得像枯枝一般的手给牢牢的紧握着、钳制着呢,让他即便是只想往后退一步也是不能,只能硬挺着承受母亲那过于深沉的目光。不过对于母亲所喃喃念叨着的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语,他还是有办法可以抵抗的——他可以走神,可以沉默,可以遨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根本不出来,可以让这些好似有些疯魔的话语都幻化成了一阵轻轻的耳旁风,就这样从自己的耳畔飘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母亲好似也并不指望着自己的回应,母亲并没有真的疯,自己也看到过,当一些子穿了笔挺朝服、留着胡子的人来找母亲的时候,母亲面对他们时的那一种或骄纵或庄严,总会流露出一股子甚至可以说带了狡黠光芒的聪慧来,可见她的头脑是极为清醒的。所以母亲也能够知道,她那些子喃喃道出的话语,根本不是一个不过数岁的小男孩所能够听得懂的,自然也就不会指望去收获任何的回应了。

    长公主所需要的,不过就是手中可以牢牢抓住让她可感可触的温暖,也就够了。

    所以这孩子,从诞生之初到他的幼年,成长的每一步,早已是吃惯了好的、用惯了精的,一切都是极丰富的,唯独一样——他从未曾真正的见识过这个世界,更未曾见识过这个世界里旁的人是怎样的鲜活。从来他的世界都是极小极小的,小到了只存在于他母亲过分深沉的目光之中,到后来,小到只存在于重兵把守的一间宫室之中。以至于这孩子,根本未曾见过甚么人,也就无从提及学懂如何与他人说话交流了。他从小的经历,便是听着好似半疯的母亲喃喃说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语,到后来,便是听着嬷嬷侍女们说着些每一天都一模一样、陈旧到了甚至无需他去真正做出回答的话语。

    从来,他好像都是无需开口的。久而久之,或许他连如何说话都已经忘却了罢?有些时候难得的自己觉出渴了,好不容易需要对着身边服侍着他、也是看守着他的宫女说上一句:“渴了。”那样一种操纵着自己的喉咙和舌头去发出声音的感觉,总会让他觉得很不习惯,怪怪的让人不舒适。因为不再习惯说话,他也就更不喜欢说话了。再往后,大家就都知道,似乎也是默认,这小皇子是位沉默寡言的、性子可以说是沉稳也可以说是木讷的了。

    所以,当他深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却猛然间被从床榻之上给拉了起来,面对着这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极其陌生的年轻女人,满身带着过分熏人、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的酒气,一股脑子对着他问出一些他根本不明就里、也更不懂得其中深意的问题,这孩子几乎是被吓得呆了,更不懂得要如何开口说话了,可能一时之间连自己舌头的位置都摆不正了罢。但当他被这浓郁的酒气一冲,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了过来,他还是能够记起,那位格外和善一些的嬷嬷,特意对自己叮嘱过,这个女人虽然年轻,自己也并不会常常见到她,但是一旦见到了,却是自己绝对开罪不起的,一定要格外小心着一些。所以面对梨庭的这一连串发问,这孩子只能在一阵惊恐之中,木讷的点了点头。

    梨庭得了这孩子的点头,像是得了全天下的肯定一般,凄然一笑,问道:“当真?”

    那孩子又是木讷的点了点头。

    梨庭这才满足,袖摆一挥,又带着那满身的酒气大笑着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