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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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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庭的脚步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愈来愈快。起先是极速的快步走着,到后来几乎是拔足狂奔了,好似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脚步因着醉酒狠了而格外踉踉跄跄,好几次由跟在她身后的白释言看着,她几乎已是要跌倒了,但梨庭好似根本没心思来顾得这些,只是想着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好似她的心底里有一团灼灼燃烧着的火焰,在催促着她去往甚么地方,一刻也不能再等,不然就会被她自己心底里欲望的火焰给尽数吞没,烧得她整副身心一点渣滓也不会剩下。

    那踉踉跄跄、匆匆忙忙的脚步,让白释言哪怕只凭借着一个小小的背影,也能够瞧出梨庭是多么的仓皇而急迫。白释言并没有原谅梨庭,他依然对梨庭深恶痛绝、有着深深的恨意。但即便他现在整个人的状态呈现出来一如没有了灵魂的人偶,但心底尚且残存的那一份敏感,却让他依然能够敏锐的觉察出,今夜的梨庭,是和每一个日夜的梨庭都截然不一样的,她的内心,一定起了极大的波澜。

    梨庭这是要去哪里呢?白释言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了梨庭的身后。不知为何,在跟上了梨庭脚步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是:梨庭可别就这样死了去。

    这个想法一经冒出,连白释言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不是深深的痛恨着梨庭么?在一个梨庭状态如此诡异的夜晚,诡异到了她整个人几乎呈现出一股子近乎疯魔的状态,以至于白释言几乎觉得她距离死亡的边缘已经那么近。对于一个自己如此痛恨的人,她就这般的死了,都不需要自己来艰难的寻找机会动手,岂不正好?但这样的时刻,白释言心底冒出的想法却是:梨庭可别就这样死了去。白释言也在心底反问自己:为什么?一则,或许到了现下里,白释言已然明白,死,是最容易的,是至为轻松的解脱,而活下去,却要日日夜夜背负起那些沉痛的往事,那些自己求而不得、或已永远失去的一切,日日夜夜受到自己内心的欲望、焦灼或者恐惧的折磨,不得一刻安宁,这才是最大的酷刑。或许白释言已经明白的瞧出,即便梨庭看起来已经得到了她曾经想要的一切,即便她现在终于能够站在了大宁的权势之巅,把曾经她只能仰望的长公主狠狠推开、自己对她的位置取而代之,可若如现下里,再来问梨庭一个简单的快乐:现在她的快乐,可有比幼时里被母妃禁闭在幽暗宫室里只能不停把玩着那些人偶娃娃时更多?梨庭那一张一直带着娇笑面具的俏丽脸庞,想来会在一瞬之间露出了一副迷惘的表情,因为她的心底里,一定也是很难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罢。

    曾经在那一间幽暗的宫室之中,虽则孤单寂寞,但那时的梨庭,尚且是她自己,对自己还没有在面前铺展开来的未来,到底怀抱着一份天真的期许。

    而现下里的梨庭,相较于幼时,拥有了那么多,那么多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但此时的她,依然是梨庭么?

    还是她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又一个长公主?一个下一代的大宁皇家之女、一个既定的符号?她好似已经深深陷入了一代绝美的大宁皇家之女、总是会被更为年轻而美丽的一代给残杀吞噬的轮回诅咒,再也无法脱身,也再也不能做回她自己。

    曾经那小兔儿般天真而软糯的表情,早已是在梨庭的脸庞之上消失无踪了,许久许久没有出现,也再不会出现了。

    不过,那样一个如天真孩童般的表情,还留存在了一个人的心底——

    白释言。

    即便到了现在,白释言远远的跟在拔足狂奔着的梨庭身后,瞧着她满身的金碧辉煌、满头的金冠珠翠,那样一种耀目的金黄,分明是唯有帝王才能够加身和使用的。而那样一件上面按照仪制、用融入了真金的闪耀金线绣了足数腾飞金龙的皇袍,加上那象征着足以负担起天下的宽而宏大的肩膀设计,显得那样的隆重而盛大,罩在梨庭小小的身躯之上,那不轻的重量,好似要把她的整个人给压垮了一般,梨庭甚至要暗地里咬咬牙,才能凭着一口气撑起了那皇袍的重量罢。而那满头的金冠珠钗,更是像一树开到了极盛之时的花,每一朵都太过盛大而饱满,呈现出一种过分艳丽而恢弘的景象,却反而因着这样的一种绝美和盛大,让人心里总难免情不自禁的联想起那最好时节之后、很快就会接踵而至的衰败。那样盛开的宏大,对小小的梨庭来说也是显得太过,好似她也需要一直强撑着脖子,才能顶起了那满头的华贵首饰。那样吃力的姿态,就好像一个偷穿了母亲衫子的小女孩,那一身再美丽、再奢华,却总能让人一眼瞧出那并不真正归属于她所有,是她逾越了自己的年纪和能力,去强行抢来的、偷来的。因而套在这一身的装束里,总会显得束手束脚,那样的情态让一旁真正能看懂她的人总想要问上一句:累么?

    这样的矛盾,甚至显出了一种荒诞来,让白释言的心底里即便对梨庭再为痛恨,却不自禁的生出了一种可怜的感觉来。那样一个在夜色中也闪耀着刺目金光的背景,却叫白释言想到了那个初见之时一身至简陋不过衫子的小女孩,怯生生的,藏在桌下像只怯懦的小兔儿,直到凭着小动物一般的本能,觉察出面前这人当真对自己是温暖的、无害的,才会露出了那样一种至为干净的、独属于还没经受过任何污染孩童所有的天真笑容来。

    那个笑容,到了现在也依然存留在白释言的心底。不知怎的,在这夜忽然冒了出来,不断晃悠在白释言的眼前,与梨庭那吃力顶着一身皇袍金冠奔跑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跑了好长一段路途,本来已忙碌了一整天的梨庭,却也不知道累一般。许久之后,梨庭才在一间不大的宫室前停下,将那些子本来重重把守在宫门口的守卫侍女们尽数屏退,自己孤身一人一刻也不停留的,几乎是扑入了那宫室之中。

    可见梨庭心底那欲望的火焰,还在不断的灼烧着她啊。

    白释言抬眼一瞧,心里一惊——

    这里……竟是那孩子的宫室啊。

    那个……他与长公主所出的孩子。那个长到了数岁之大,他却还一面都未曾见过的孩子。

    白释言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孩子,曾在他的心里生出了重重山峦,那山峦的四周都氤氲着浓郁的烟瘴,让他深陷其中,将他与他真正渴求的一切深深的隔绝开来。

    但,他到底只是一个孩子。于他而言,当他长到了能够懂事的年纪,当他能够明白自己的诞生,承载着一个女人深切的欲望,和一个男人由此而生的痛恨,他该怎样去面对自己根本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生?该去怎样理解自己出生的意义?

    白释言到底是于心不忍。不顾整颗心都微微有些发颤,还是跟在梨庭的身后,踏入了那间宫室之中。

    还未待得白释言走到近前,就已听得梨庭那带着不浅醉意的尖厉声音传来——也不知她今日当真是出于太过高兴,还是旁的甚么心情,到底饮下了多少酒去,在夜色中跑了这么长的一路,带着寒意的清冷夜风竟是一点也没能稍稍吹散了她的酒意,让她能够稍微的清醒过来一些。

    还是……她自己根本就不想清醒呢?

    于是白释言只听得她尖厉的醉问道:“你睁开眼睛好生瞧清楚,我,可是和你的母亲一样美?”

    白释言顺着梨庭的声音,悄悄走到那宫室的一角。原来梨庭已经直扑入那孩子的寝宫,把已经入睡的孩子从床榻之上一把扯了起来,不顾孩子还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股脑的猛烈摇晃着他的肩膀,也不管那孩子在半梦半醒之间是否听得懂,只管向着那孩子发问。

    孩子早已是吓得懵了。根本不明白这个满身酒气的疯女人所为何来。

    梨庭却根本不管这些,还在对自己的问题反悔:“不不不,你要瞧的是,我可是比你的母亲更美?你仔细瞧啊,瞧我的脸,我的脸更年轻,不会被皱纹打败,一丝皱纹也没有的。你瞧我的皇袍,我的金冠,可是美极?可是衬得我面色更好?这些可都是你母亲没有的,都是你母亲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这一番话说到后来,白释言却听得,梨庭那带着醉意的声音,变作了满满的哭腔,她悲戚的哭着不断摇晃着那孩子的肩膀、对那孩子喊道:“你瞧啊,你瞧啊。”

    那样的一种委屈,好似她不再是那朝堂之上骄傲笑着接受着众臣的朝贺、新登基的大雍皇朝的帝王,而是一个和面前这男孩一般岁数、亟需着懂她心思的大人来安慰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