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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芜的心里一惊,蓦的抬起头来——
她完全没有半分的意料到,来者竟然不是梨庭,而是……白释言。
是了。最初的一阵震惊之后,平芜那尚存的理智,又觉得这件事是不难理解的了。可能到了现在,全天下也唯有白释言,还会尊称她一声“长公主”,还会并不在意会不会得罪了梨庭、或者让梨庭的心底里生出一丝的不快,而亲自来到这冷宫之中,看一看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平芜就已经知道,伴着白释言那容易犹豫不决的怯懦性子,其中藏着的是一股深深的善意啊。
只不过对于白释言而言,此时称她一声“长公主”,倒并非只是想要用这样的尊称去维系她最后的荣光,让她在自己的面前不至于太过落魄。更重要的在于,对于白释言而言,长公主永远都是长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尊者、是比他懂得太多的长者,是他需要去仰视的存在,是他理解不了、跨越不过也无力击倒的存在,她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勾引他,或者随手的抛弃他,狠狠的伤害他,然后在这样一次一次教会他成长的过程之中,给了他一个孩子。
到了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长得有数岁大了。他被梨庭收在一处偏僻的宫室,让最细心的宫人们好生的将养着。梨庭自己并不常去看他,也不让白释言去,毕竟白释言不能再跟曾经的长公主发生半点的牵连、梨庭害怕这会让长公主曾经的势力哪怕获得了一点点死灰复燃的机会。但梨庭自己,倒并不是完全没有去过的,有那么一个深夜,一向小心谨慎、提防着一切她曾经得罪过的势力会找一切机会来暗杀她的梨庭,从傍晚开始就神色端的是异常,到了深夜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出宫去了。但是她离去的时间并不长,不出一会子,她便又独自回宫来了。其实白释言能够瞧出,她那样一种强撑着和往日里一般淡然的笑容之中,深藏着一阵失魂。梨庭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瞧见自己的这副模样,不敢让任何人瞧见她没有用强大气势武装起来、因为流露出的那么一点点脆弱,偌大的宫室之中,只余下了梨庭和白释言。毕竟在梨庭的眼里,白释言早已变作了失去灵魂的人偶娃娃一般,甚么都瞧不见、也甚么都不能走入他的心里了。梨庭只敢对着这样的白释言说话,就好像她心里憋闷得太过、需要对着一个树洞吐露一般,她轻轻的说:“那个孩子,长得并不十分像你,而像女子般清秀,像她。”
梨庭口中的她,指的便是那孩子的生母、大宁曾经的平芜长公主了。
曾经,这孩子的诞出,是因着平芜的骄纵任性,她好似一向喜欢肆意妄为的去和满朝文武作对,越是人人反对的事情她越是要兴致勃勃的去做,就好似曾经的垂帘听政,就好似一定要坚持诞下这个血脉不足为外人道的私生孩儿。更是因着平芜天真的幻想,当因为她的残酷,所有曾经爱过的人们都已纷纷离她远去,唯独剩下她一人在通往权势顶点的道路之上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越来越能感受到那样一种孤独带来的彻骨寒意,她的手中还能紧紧抱着这个孩子,还能感受到怀里的这小小一团温软给她带来一点温度,这暖意的陪伴,能让平芜不至于被孤独和寒冷彻底的吞噬,骨头也不剩下。
只是,这孩子到底还是落在了梨庭的手里。当平芜被打入冷宫之中,还是只会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孩子,似是从平芜的慰藉,变成了梨庭的慰藉。白释言没有去问,那样一个梨庭神色异常的深夜,她是不是被心底的思念狠狠的折磨不休、再也无法忍耐,才会孤身一人去到了那偏僻的宫室,瞧了一眼她曾经最为痛恨的那个孩子,只因为那孩子清秀的面庞,生得有几分像她?
这日里,梨庭事忙,在众朝臣的簇拥之下出得大宁皇宫去了。白释言本想去瞧一眼那个孩子,却是不得,因那孩子所在的宫室,被梨庭遣下的重兵严密把守着,也不知是要牢牢的禁锢他,还是要好好的保护他,又或者兼而有之。
但他想要瞧的另外一个人,却是有机会的。
曾经大宁最为尊贵的、身边总是有一众门客簇拥着的长公主,如今却只剩下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人愿意理会的平芜。
平芜所处的冷宫,几乎没有甚么人看守着,寥寥的几个兵士也只是偶尔过来巡视一眼。毕竟大家都明白,现在在派人去把守着这样一座冷宫,也是浪费,因为再也没有人敢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愿意去得罪权势最盛的梨庭公主,来接触梨庭公主最为痛恨的平芜了。
唯有白释言。
他并没有费甚么太多功夫,就推开了平芜冷宫的门扉。
毕竟梨庭也不会想到,白释言竟然会愿意去瞧他同样深深痛恨着的平芜罢。
因为白释言的心底,对于平芜的感情,其实也如同梨庭一般的复杂啊。
在见到来者竟然是白释言的时候,平芜的理智只存在了那么短短的一瞬,旋即,那样一阵刺耳的尖笑,立即变成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伴着平芜几乎撕破了嗓子的疯狂呐喊:“你走!你快走!”好似她整个人都发了狂一般。
伴着这样一阵尖叫,平芜整个人拼命的往后退去,踉跄的脚步几乎要让她被自己身上穿着并不整齐的衫子绊倒,但平芜甚么都不管不顾了,连滚带爬的向着身后的黑暗里逃去,不想让自己的身躯再多任何一霎暴露在打开门扉投进的阳光之中。因为,她一点也不想叫自己现下里的这副尊容,落在了白释言的眼里,虽然她知道自己只能苍凉的丑陋的老去,至少,她还可以天真的幻想,如若曾经被她的美丽所震慑的人们,曾经对她有过那么几分真心的人们,至少他们不会见到现在的她,因为能够保存她最美丽时候的倩影永远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罢。然而今日里白释言的这一番到访,岂不是让平芜的这样一种最后的幻想都被打破了?
她不要!她不要!拼命的后退和躲藏,是平芜这一生最后的挣扎。只是她不会知道,她那样一种连滚带爬的落魄姿态,落在了白释言的眼里更觉得不忍和可怜。毕竟谁人能够想到,曾经永远骄傲和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会脱离了她一贯维系着的优雅呢?
平芜的这样一番反应,倒是让聪慧而敏感的白释言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的这样一种到访,对她而言并非是一种善意,一种世间此刻仅存的温暖,而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最惨烈的折磨。
白释言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一步也没有踏入这曾经散发着令他在头脑中挥之不去香气的宫室,又快步的退了出去,轻轻的关上了那厚重的门扉。
瞬间,这座冷宫又被已是熟悉的黑暗和寂静吞噬了,连同着其间的平芜一起。
白释言知道,从此,这座冷宫的门扉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来开启了。
平芜只能深深的沉溺其间,直到窒息而亡,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她了。
因为,她早已放弃自救了。
当如人偶般只剩下一具空壳的白释言,真正亲眼看到了同样再没有一丝灵魂的平芜,他才久违的第一次开始思考,现下里的自己,到底变成了何种的模样。
如果说平芜是被动的提醒了白释言,那么还有两个人带来的,就是那主动的鞭策了。
沛国将军陈欲章,现下里已经长久的驻扎在大宁大都。虽则梨庭公主已登顶权势之巅,但对于各属国而言,大宁的腐败并不会因为易主而有任何的改变,仍是不断的进攻、进攻,天下的战事连年,再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陈欲章作为大宁最为忠心的老臣,他这样的忠,几乎说是愚忠也不为过了,即便是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他也要拼死守护住这已眼看着摇摇欲坠的大宁王朝。
出发上得战场之前,他拼命的摇晃着白释言的肩膀:“醒一醒!”然后向天高高扬起自己的佩剑,大步的头也不回离去了。
只剩下白释言愣愣的在原地,被陈欲章的大力摇晃弄得一阵头晕。
醒一醒?
醒过来,去做甚么?去和陈欲章一起守护大宁么?只因他现在被迫和已成为大宁权势象征的梨庭公主彻底的捆绑在了一起?可是他心里明明知道,只要大宁一天不灭,这天下的战事永无终结之时啊。
醒过来,眼前亦是无路可走。所以白释言只能自欺欺人的,在心里还没有能想得清楚的时候,选择沉睡。
但是战场之上的陈欲章,对着同样困难、无法选择的局面之时,却不能像白释言一般软弱、选择自欺欺人的闭上眼了。
因为身后的副将带领着一众军士们在不断的催促着:“将军!您在等甚么?动手啊!”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蓦然降临在战场上的这个纤弱女子,对陈欲章来说意味着甚么——
是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