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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皇宫,平芜长公主的宫室——又或者,此时该叫这里做冷宫了。
偌大的宫室之中,平芜一个人默默的坐着。曾经,这座宫室是整个大宁皇宫里最为闪耀的所在,盛大的丝竹管弦之声每日从这里遥遥的传出,吸引了每一个事情再忙碌的宫人侍女、一旦路过这里的时候也忍不住的驻足停留,向往着想象那样一个最为奢靡的世界是如何的光怪陆离,一定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是截然不一样的一番情景罢?的确,曾经大宁皇宫里任谁人都知道,平芜长公主的宫室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存在,那里的喧嚣、热闹和绝美都不似人间,那日夜不休的丝竹管弦之声伴着的,是那最绝色的舞姬们扭动着水蛇一般的灵活腰肢、一刻也不停歇的跳动着最为魅惑勾人的舞蹈,那薄如蝉翼的细纱哪里能够真的遮挡住少女们姣好的身段,那闪耀着光泽的肌肤颜色就从那细纱之中透了出来,端的是诱人。然而她们最为魅人的装扮和动作,放在这长公主的宫室之中,又实在是算不得甚么了,因为舞姬们的面前、那高高的床榻之上,带着最为妩媚笑容倚靠在一众长相顶顶清秀的文人墨客怀抱中的,正是那堪称是大宁最为绝色的女子、大宁王朝朝阳般的存在——平芜长公主,她喜爱穿一身最为魅惑不过的绛紫色衫子,浪漫的色彩如绮丽的晚霞,让人忍不住对那将要到来的夜色之中即将发生的故事浮想联翩,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为之的开到了胸口的款式,让长公主那雪白小兔儿一般的胸脯几乎要蹦了出来,却又还不至于真蹦了出来,让人更是对那其中藏着的春色忍不住的好奇。不过要说最为勾人的,并不是眼前展开的这一番春色,而是长公主被所有的文人门客们逗弄着、奉承着,那总也止不住一般的银铃娇笑混杂着连连的娇喘声,不断从那似云雾一般的帘帐之中传了出来,让人总忍不住对于其间骄奢淫靡的场景好一番想象、心里像猫爪儿挠着似的直痒痒。
然而,到了现在,这座宫室的情景与先前的对比,可以说不能更强烈了。先前的宫人们已四下逃逸而去,梨庭公主自然也不会善心到了会特意拨了新的侍女们来冷宫,每日里,依然再没有人会为平芜拉开了满宫里的帷幔、来迎接那初升的朝阳,所以无论日夜,这里总是一片幽暗。与那阴暗一同再也没有消散的,还有那在别处唯有黑夜里才有的、会吞噬了人心的那样一种慑人的寂静。平芜长公主每日里,就一个人坐在这样这样的一片幽暗和寂静之中,形似鬼魅。
说她是鬼魅,几乎已经不能再算是一种形容,而是一种事实了。没有了每日里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甚至没有人在精心服侍她的饮食起居,平芜一日日的眼瞧着消瘦了下去。当然,除了没有人服侍这样的客观原因之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平芜的心已经死了,于是当然甚么也不在意了,甚么也吃不下了。
在梨庭再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一个转身离去之后,平芜的内心先是充斥了一阵巨大的愤怒,然而发现再过愤怒也是无可奈何之后,她心中的一切情绪和感知都离她而去了,唯一仅存的,或许只是那样一股子还算强烈的疑惑罢了。
为甚么?平芜不明白。或许这是她人生之中少有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看不懂的一件事,她在大宁王朝纷争最为复杂的权势旋涡中挣扎了那么久、始终屹立不倒,她曾经自大的以为,根本不会出现甚么事是她理解不了、闹不明白的了。然而这一次,梨庭的举动,当真让平芜不解了。梨庭分明已经带了闪耀着精光的锋利匕首而来,没有半分的遮掩,极为刻意的就是要让平芜瞧见,此一番梨庭正是要为了曾经的爱人唐璟、来亲手取了平芜的性命。平芜满怀期盼的等待着,等待着她完美的谢幕演出,等待着不负她辉煌一生的凄美收场作为一个最为完美的结局——
然而,梨庭竟然就这样转身离去了。留给了她一条活路。
为甚么梨庭会在最后的一刻,竟然愿意放过她?不似梨庭的心底,到底对唐璟怀着一番深情,那样的深情是让梨庭一度愿意为了唐璟放弃权力的纷争、放弃她本唾手可得的一切繁华,只不过,唐璟就这样被长公主残忍的扼杀了。而平芜不一样,即便她心里对曾经的小瑜儿怀着再深的感情,对她的家人动起手来也是毫不手软,可以说,她对最心爱的人,就像对待她自己同样的残忍,无论何人——无论是心爱之人甚至是平芜自己,挡在了她通往权势最高点的路途之上,她并非毫不犹豫,但最终还是会坚定的动手。说到底,还是平芜比梨庭更为老辣和冷酷罢。正因为此,这样一种冷血可能让平芜直到死,都无法理解梨庭为甚么在最后一刻没能对她动手了。
只是,梨庭或许也没有想到,她狠狠唾弃的自己的软弱,反倒是构成了对平芜最残酷的刑罚。
当平芜一个人静静坐在偌大的宫室之中,所有的铜镜、所有能够映照出人形的器皿,都已被她发疯一般的打翻在地了。她的心中如何不清楚,伴随着心底所有的希望之火都已经泯灭,自己正在一天天的苍老下去、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曾经最为明媚耀眼的大宁朝阳之光,正在一点点被对待任何人都同样平等而无情的光阴狠狠击打和嘲笑,变作一具骷髅一般的鬼魅,曾经纷纷拜倒在她裙裾之下的那些门客,曾经向她投射而来的艳羡目光,若此刻里再瞧见她这副模样,怕是只会变作了深深的惊惧罢。因为就连她平芜自己也是怕的,就连她自己,也再没有勇气在任何地方,再去看见自己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身段。
没有能在最为美丽的时候死去,平芜只觉得,这样沧桑的老去变作了一个巨大的污点,彻底污染了她本应完美无瑕的一生。自古红颜如名将,不应让人间见白头啊!怎么会!怎么会!梨庭到底为甚么没有杀了自己!当长公主狠狠的摔落了所有能映照人形的器皿作为内心愤怒的一番发泄,再也没有人像曾经一般的殷勤,来关怀她的手有没有被碰痛了。这座冷宫已经彻底变作了被世界抛弃的一个空间,再也不会有人问津,只任得她平芜一个人在其间折腾了。
不过,折腾也就是白折腾。梨庭着人封宫之时,搜走了一切的绫罗和锋利的器皿,让平芜即便是要寻死也再无可能,毕竟她怎么会在梁柱或者墙壁上撞得头破血流、以这样的形式死去,来破坏自己那样一张曾经拥有绝世之美的脸庞呢?虽然梨庭这样做的初衷,倒并不是意识到了丑陋的老去才是对平芜最残酷的惩罚,梨庭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是想留着平芜的一条性命。
但对于平芜来说,她的这一生,再无指望了。只能陷在了丑陋的老去这样一种刑罚之中,这样一种诅咒之中,再也无法解脱。
“吱呀——”
然而这一天,完全出乎了平芜意料的,这座她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问津的冷宫之门扉,竟然被甚么人,给缓缓的推开了。
那久违的阳光透了进来,晃得平芜根本睁不开眼。
她也觉着自己无需睁眼,只是带着那样一种自嘲的笑和语气,对着那阳光之中来人的身影说道:“怎么,来看看你的手下败将,现下里沦落到了何等凄惨的局面么?”
她想当然的以为,来者一定又是梨庭了。毕竟现在除了梨庭之外,谁还敢来?
然而那阳光中的身影,却是许久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站着,好似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而来,也还是被眼前的这样一番景象给狠狠震慑住了。
平芜也不觉得奇怪,失去了一切能映照人形的器皿,她还是能够想象现下里的自己是何等的尊容。曾经丝滑如缎的满头青丝,已经许久没有清洗过、更别提细心的梳理、绾成甚么精巧的发髻了,就似疯子一般的胡乱蓬着。剧烈的消瘦使得她曾经靠着脂粉还能焕发一些荣光的脸颊,深深的凹陷下去,伴着那已无唇脂可用、显出了没有半分血色的苍白嘴唇,真的是如同只有这样深厚的黑暗之中,才会现身出现的鬼魅幽灵了。
平芜也就很配合一般,发出一阵只有厉鬼才会有的刺耳尖笑,好像要给到来的梨庭那一阵震慑之中,再添一股强烈的惊恐,好似这是她从此波澜不惊的惨淡后半生之中,唯一能够拥有的一点点乐趣了。她拼命的笑着,笑着,笑得直到嗓子破了,上气不接下气,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这时,阳光里的身影说话了。
他叫她:“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