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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皇宫。最雍容华贵的宫室。
那静静对着铜镜端坐着的,便是那梨庭口中、她不知到底是爱、是恨的那个女人了。
大宁冠顶之明珠,无论美貌、聪慧抑或是对于权势的直觉、计谋,都堪称大宁之骄傲,那任多少男子也比不过、只能纷纷拜倒于她裙裾之下的女人——大宁平芜长公主。
曾经,在梨庭的眼里,长公主是那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当她怯生生的躲在了桌子垂下的帷幔之中,像最怯懦的小兔儿一般瑟瑟发抖,那个女人含着笑走过来,微微躬下身子、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来——那时候梨庭的心中,是发出了一声轻叹的。这个女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子成熟的美和魅力,但这样的成熟之美,又和曾经母妃正常时内敛、不正常时妖异的美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母妃的美是失控的,而眼前这女人的美,有一种一切尽在她双手掌控之中的绝对自信,那样看似清浅的笑容里,藏着如最明媚阳光一般的骄傲,配着她那满头最为华贵的珠翠,整个人正如一道冉冉升起的朝阳,那照耀着的光芒晃得梨庭简直睁不开眼来。从前,梨庭其实从来没有觉着自己和母妃的处境有多么的窘迫艰难,有时候宫人们故意为难、苛扣她们的份例几日,肚子饿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份例终究还是会发下来的,毕竟哪位宫人再胆大、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能担起平白害死了一位妃子和一位公主的罪名;纵使她和母妃的衫子是顶顶简陋、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说一声破旧的,更谈不上有甚么闪耀着的华贵珠钗相衬了,但也无妨,因为梨庭自幼被母妃关在了幽暗的深宫之中,与那些子堆满了宫室的、数不清的人偶娃娃为伴,她出不了门,自然也见不到任何旁的人、形不成任何的比较了。所以,即便是每次来送份例的宫人和侍女们,偶尔瞧着梨庭的眼神里都会忍不住的露出了一丝同情,梨庭有时也能听到他们背着母妃低声的议论:“小小年纪,当真是可怜。”但梨庭却从未觉着自己可怜,更没有体会过那样的简陋与窘迫是何其容易会引起一个女子心底最本能的自卑。
直到那一日,光芒四射的长公主、含着笑对着藏在桌子底下的梨庭伸出一只手来,梨庭那在心中暗自发出的一声惊叹背后,没有羡慕,没有嫉妒——长公主于那时的梨庭而言,太过高高在上,距离她太过高远,这样的距离让她根本不会把自己去与长公主做任何的比较,又何谈甚么羡慕与嫉妒呢?那时小小的梨庭心底,只是忽然之间,生出了一股子强烈的自惭形秽的感觉来。那时长公主没有看到的是,梨庭把她那小小的手掌不断在衫子上擦了又擦,可是擦完之后,她仍是皱起了眉来,显示着她的心底仍是不满意的。原来,这样一股子强烈的自卑,只让梨庭觉着自己的手是脏的,就连衫子也不够干净,无论怎样擦拭,她也不配去握一握那个浑身散发着明媚光泽和奇异香气的女人向着她伸来的那只手。
那是梨庭第一次见到大宁的平芜长公主。
以前梨庭虽然被禁闭着、没甚么踏出宫室半步的机会,但长公主那响亮的名号,却是传遍了大宁皇宫的每一个角落的。所以,就连小梨庭也听宫女们纷纷议论过,长公主的美丽与华贵,带着怎样的光芒,就像大宁天气最好的时候那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朝阳一般。那时小梨庭还在心中暗自怀疑,真会有像朝阳一般的美人儿吗?在梨庭的眼中,母妃算是长得极美了,可那秀丽的面庞,若让梨庭来形容的话,至多也只能说和那花开到了极盛之后渐生落英缤纷之景的梨树一样美了。若一个女子,真美成了和照耀得人眼睛发疼、却又舍不得移开了眼去的明媚朝阳一般,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妙人儿呢?
到了初遇的那一天,在见到了长公主的那一瞬,梨庭的心里,却再没有半分的质疑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有如朝阳一般绝美而明艳的女子,只要她愿意对着人展露了哪怕清浅的一笑,也足够让世上所有旁的女子失去了一切颜色。平芜长公主,她当真称得上是大宁帝国最明媚耀眼的那一道朝阳。
哪怕有时候,这样的光芒太过耀眼,让注视着的梨庭双眼刺痛、以至于灼伤,但从此以后,梨庭再也没能对着这光芒移开了眼去。是因为对这样一种美和力量的向往,是发自骨血之中的一股本能吗?
自从那一日,梨庭把自己的小手反复在衫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的、颤抖着向着那个女人笑望着自己的方向伸了出去,握住了那一只伸向自己的手。
梨庭本来以为,那样一只有着修长手指、白玉一般完美无瑕的手,会当真和那白玉一般、和那手的主人满头插满的华丽珠翠一般,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却不曾想,梨庭在终于鼓足了勇气、握住那只手的一瞬感觉到,虽然那些手指一如自己先前所预想的一般冰凉,然而那掌心之中,却隐隐的传出了一阵温暖的热度来。那样的热度让失去了母妃、没有人关切、终日里陷在一种惶恐之中的小小梨庭,心中一暖,竟连害怕和自卑都忘记了,忍不住抬头望向了那只手的主人、那个朝阳一般的美丽女子。恰巧这时,长公主似是很满意梨庭终于愿意跟着自己一同离去,也含着笑望向了梨庭的方向。
四目相对。从此开启了一生纠缠不清的缘分。只是那时的两个女子,谁人的心中也没有这样料想到罢。
至少梨庭的心中完全没有料到,时至今日,自己会对这个女人,到底是爱、是恨,真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个给了自己一切、教会了自己一切的女人。一次次把自己从绝望的泥潭之中救起,一次次把生命还给了自己,教会自己活下来。
然而,她也是剥夺了自己一切、狠狠把这个世界最残酷一面展示给自己的女人。她一步步毫不留情的践踏,带着她那若无其事的绝美笑容,揉碎了自己所有曾经天真怀抱过的幸福和美好,一步步的,把自己变得同她一般美丽、残酷和高高在上。
直到了这时,梨庭才会真正懂得了那句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语,甚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长公主就这样一步步的,把梨庭变作了另一个她。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深沉的爱,却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诅咒。
一代代大宁皇家的女子们,就在这样的爱与诅咒之中,挣脱不得,不死不休。
其实,别说那些拜倒在了长公主裙裾之下的男人们不是她的对手,一直到了今日,到了梨庭的地位几乎能够与长公主平起平坐了,到了梨庭面对着长公主的时候,终于不用在自惭形秽的悄悄在衫子上反复擦拭自己的手、因为现在她也有了不输给长公主的华贵和美貌,到了梨庭数年间逐步建立起的权势、已经几乎到了能与长公主分庭抗礼的地步,梨庭在面对长公主的时候,仍是会本能的向后退去一步,或许是曾经的那一眼太过根深蒂固,这个女人朝阳一般足以灼伤所有人眼的光耀形象深深烙印进了梨庭的心里,梨庭始终没有把握、或者说始终不能在心里真的相信,自己当真能够击败这个女子。
是的,既然梨庭永远也想不清自己对这个女人是爱、是恨。
既然只要这个女人存在,就会让梨庭的心底深深纠结,包含了仰慕、依恋、嫉妒、恨极等等天底下一切最强烈的情绪和感觉。
想不清楚,想到头疼也想不清楚,那么,梨庭就不要再想了。
只要世界上再没有这个女人存在,自己就不会再被心底里这样一种纠结的感觉反复日夜折磨了。
所以,梨庭对这个女人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取而代之。
当梨庭出了一趟远门之后,时隔许久,再一次踏入长公主的宫室。她发现,即便她自己和所有那些男人们,或许都不是长公主的对手。但这世上,到底还有一种存在,是长公主抵抗不过的,能够狠狠的击溃和嘲笑长公主,那便是光阴。
此时,长公主如过去的许多年里一般,端坐于铜镜之前,好似她还如从前一般,在铜镜中仔细端详自己的美貌。然而梨庭却能够瞧见,那铜镜之上,和这宫室之中所有的铜镜、所有能照映出人形的器皿之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细纱,这让长公主能隐约看到自己的形象,却又不能看到所有那些细节。
长公主到底是没有勇气,看到梨庭眼里瞧见的那所有细节——此时的长公主,或许因着在权势的漩涡中心挣扎太久、操心太过,又或许是因为孤寂得太久,满头的青丝早已是花白一片、似是落满了斑驳的雪花,而那眉头上和眼角的皱纹,就像深秋花园之中再厉害的花匠也救不了的枯枝败叶一般苍凉。
长公主,这个曾经骄傲无比的女人,她到底是怕了。
于是,梨庭在这个时机,在这个女人的身后轻轻说道:“我要成婚了。与你曾经想要指给我的那个人,白释言。”
长公主蓦然回过头来。
一瞬之间,一阵不知道哪儿来的狂风涌入了长公主的宫室,吹得梨庭周身轻纱飞扬、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也吹得那些遮挡在铜镜之上的红色薄纱们,纷纷跌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