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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安国越来越近了。夜里找了路边的驿站宿着,只待得次日天不大亮便继续赶路,那驿站里斟茶的小厮们笑笑说起话来,也开始渐渐有了安国乡音的味道。听在白释言的耳里,既亲切,难免又还是带了一份难掩激动的紧张。
终于……隔了这么多的时日,终于,重又要见到她了。
白释言只想着,离开安国远赴草原以前,虽是终与她重又说上了话,但那时就连自己的心里都不清晰,满是挂碍,似是布满了重重的迷雾,根本不能知晓二人未来的路途能够通往何方,又何谈携起她的手来呢?所以策马离去的时候,无论他人看不看得出来,其实白释言的心里是压着重重的的一块大石的。
然而现在——只要想到这里,白释言就忍不住的笑了。现在,他的心里一片澄明。伴随着心态的改观,眼前那弥散了好久的浓雾,也似是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了,久违的阳光照透进白释言的心里,让他只觉得心里一阵暖意和畅快,就好像许久许久以前,还没有发生这些子混乱到很容易让人迷失的事情时,每次见到顾迩雅所带给自己的感觉。可见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既有它自己基本的雏形,却其实又全无定形,看在你的眼里到底是何模样,一切只不过取决于你的心罢了。
一路上,白释言的心里是满满的感激。这一遭去草原,除去终是谈妥了与齐兹结盟的事宜,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收获是,竟能解除了他心间一直萦绕的全部挂碍,这就不得不去感激他全然没有想过会在草原之上偶遇的朵拉了。
直到现在,白释言也不知道朵拉对他说出那句“快些回安国去罢”之前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是不过须臾之间、寥寥数语的平淡,还是刀剑杀伐、令人观之触目惊心的激烈?一切的过往,所有的故事,都融化在了朵拉次日清晨、迎着朝阳绽放的那淡然一笑之中。那时立于白释言面前的朵拉,还是昨日的朵拉,她所拥有的身份、承担的责任,以及未来铺展开来于她面前的路途都与之前别无二致。可白释言分明又能看出来,朵拉其实完全不是昨日的朵拉了。
她立于初升的朝阳之下,被那因草原上空气过于清新洁净、而显出白释言从未见过的五彩斑斓色泽的阳光照着,白释言只觉得,那一瞬间,阳光似是全然照透了朵拉,朵拉似是完全变得透明了起来。心中再无半分挂碍,发自灵魂深处的通透,让今日清晨得见的朵拉,已不再似凡尘俗世众生中的一员,就好像过往的故事尽数融化在了朵拉的一笑之中,朵拉这个人,竟好像是融化在了这个浩渺的世界之中,从此她可以隐身于春日里似被画笔点上了层次丰富、深浅不一新绿的雪山之中,可以隐身于似是草原上最美丽姑娘那一捧最纯净眼泪的湖泊之中,可以隐身于那肥美可爱的兔儿在其中蹦跳也几乎瞧不见它们身影的丰饶盛夏草丛之中,她是自然的一切,因为俗世的一切人、一切事,从此再看不进她的眼里了。那一瞬间,白释言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生出一丝的慌乱,他忽然间觉得,或许“圣女”这个称谓当真不是白叫的,或许就在他一个不注意、甚至就是眨眼的短短一个瞬间,朵拉就会从他面前飞升而起,去往他这一介凡夫俗子永远无法企及的高远天空,哪怕他努力的伸手去够,却也只能发现自己的手用力的握成了拳再张开来,却连朵拉那飘飘欲仙的裙摆都没有抓住。
还好,这个时候,朵拉到底是开口了。朵拉对着他柔声的说了一句:“快些回安国去罢。”那是朵拉内心最深层次的温柔,在她的内心最深处,到底还是藏了一个白释言极小极小的身影,小到旁人都看不到,小到在说出这句话以前、或许连朵拉自己都意识不到。可所幸,白释言的小小身影还是在那里了,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挂碍,是最后的一丝重量坠在了朵拉的心里,坠在了朵拉的身体里,让她不至于真的欲仙般从白释言的面前飞走了,到底还是留在了有无数人挂念着她,有美酒、有烤羊、有可以照得人暖烘烘的阳光的人间。
朵拉的一句话,让白释言的灵魂深处似是有一道闪电划过。一下子,他变得迫不及待了,伴随着心思的澄明、问题的解除,他只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来,倏忽之间飞回了安国的土地之上,飞回到了许久不见的顾迩雅面前。然而在转身钻进大汗拜黑的大帐之前,每一刻、每一霎的时间都变得对他无比宝贵,他完全容不得任何耽搁的情形之下,白释言到底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朵拉的头,冲着朵拉一笑。
如果说朵拉的笑容里,藏了过往的全部时光,藏了她全部从此觉得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藏了一个她永远不会喜欢上、却会镌刻进她心底一生的名字,藏了足以点醒了白释言这个懦弱之人的全部经历和心思。那么,白释言这时只对着朵拉一个人露出的笑容里,藏了他未来终愿平定了天下的坚决,藏了他端坐于荆棘王座之上的艰难却不乏坚持,藏了他与顾迩雅牵手漫步于安国那每一日都没什么二致的平凡阳光之下的温情,那河堤上的小小花朵长势并不能似草原之上的盛大汹涌、落在牵着手的二人手里却也觉得是好看的,藏了他终于洞房花烛之时,那红烛彻夜不灭的灼灼火苗,似是每一个曾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所展现出过的灼灼燃烧的生命里,落在他的眼里,提醒着他好好活着,不断向前再向前,他所拥有的一切已是许许多多的他们求而不得的,怎可因为懦弱就放弃。
朵拉也看懂了,无需白释言任何多一句的言语说明。朵拉已经瞧见,白释言的笑容里,藏着他所有后半生的时光。似是他想在一瞬之间,把朵拉所有不会参与的未来、所有不会得知的故事,尽数展现在朵拉的面前,叫她欣慰,叫她放心。
叫她明白,他终将不会辜负了她这一腔的温柔去。
白释言亦是知道,这一生,他与朵拉是永远不会再见了。
一路策马疾行。远远的,可以望见安国的城门楼了。
在回安国的路途之上,白释言每每想到顾迩雅,想到隔了这么许久的时日、终于再见道她时,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境。每一次白释言都觉着,一定在得以望见城门楼的那一刻,就能眺望到那里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哪怕高处的风总是大的、带着一股子四季不退的凉意,几乎要吹得她经历了几次重伤、很难在一段时间内将养回来的瘦弱身子站立不稳,她却始终会坚持的立在那里,只为白释言第一眼就能远远的望见她。
每一次,白释言都是如此料想的。但是忽然间,当他真能望见了安国城门楼的那一刻,他刹那间转变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顾迩雅是不会在那里的了。
果然,随着越来越清晰的视野,白释言已然能够望见,城门楼上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安国。顾将军府。
顾迩雅静静的在窗前坐着,也不更衣,也不梳妆,也不急。就那样沉静的捧着一卷古籍,她还当真能静下心来读下去的,因为艺苑始终悄声立于一旁观察着顾迩雅,瞧见她不时的翻动着手里的书页,还当真时沉浸到古籍之中的故事里去了。
这倒是让艺苑恁的是不解了——顾迩雅不急,她的心里可是急得很呢。终于,艺苑还是按捺不住,向着顾迩雅问道:“小姐……不着奴婢为您更衣梳妆么?”
顾迩雅连头都未曾抬一下,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闲闲的问道:“为何要更衣?我今日所穿的这一身衫子,可有甚么不好么?”顾迩雅的这一句,倒是让艺苑更为不解了:“倒不是说小姐现下里的这一身有甚么不好,可这就是您平日里所着的寻常衫子,到底看着还是素净了些,未能全然的衬托出小姐的美。柜子里不是还藏了几件新制得的衫子?那料子、花样都是上好的,顶顶精致不过,我从中择了一件过来给小姐换上,岂不是更好?”顾迩雅还是连头都没有抬,似是那古籍上的故事正到精彩处,有趣得紧,倒叫她不忍释卷了,所以心不在焉的回着艺苑:“为何要那好的衫子来衬托我?我今日又无需出门去。”
艺苑一愣:“可今日……今日是大王远赴草原日久、终于回国的大日子,小姐怎的不去迎上一迎么?”
顾迩雅一刻都没有犹豫,回答得干脆:“不去。”
艺苑这倒奇了:“大王归期未定的时候,小姐倒是每日里去那城门楼上眺望着,哪怕是被凉风侵扰着了风寒,一愈之后都还是紧赶着要去。怎的今日,大王终于要回来了,小姐反倒是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