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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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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眼前青年的这副模样,朵拉亦感觉到心里一阵阵的抽痛。可是无论如何,朵拉亦是料想过自己反悔的话语出口的一瞬、那外族的牧羊青年会是怎样的反应,就算他的反应再过惋惜,朵拉也不会对自己的决定再有半分犹疑。

    因为在看到白释言的那一刻,朵拉的心里甚么都明了不过了。

    从昨夜笑着对那牧羊青年点了头,到白日里收拾好了随身的包袱,再到今夜里静静的躺在床榻之上假寐、到了约定时间后悄无声息的溜出帐外去,在这所有的时间里,朵拉的心里当真是笃定了要跟那牧羊青年走的。从此山高水长,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也全无关系,甚至她是兴奋于这种未知的,这种未知终于让她可以摆脱了从小生长在父汗目光注视中的压力与束缚,可以痛痛快快的从此一直遂了自己的本心,这种可以望见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让朵拉想起在安国与白释言相处的那段痛快日子,更何况,她的身边从此还将有一个与白释言顶顶相似的人相伴,而这个人的目光再不会落在旁人的身上,叫她心酸或心痛,他的目光、他的疼爱,只要她朵拉笑着点一点头,从此这一生都只会独属于她一人所有。

    多么好啊。在从昨夜发现那牧羊青年竟有勇气溜到自己的帐外、要带自己离开,到今夜自己依照约定带着随身的包袱溜出帐外,朵拉一直都沉浸在这样的一股子兴奋之中。

    如果,没有今夜的那一个偶然,朵拉没有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向着白释言的帐篷方向望上一眼,没有望见白释言静静眺望着星空的背影,没有在犹豫之后还是按捺不住的向着白释言走了过去、看着他的脸上还能露出那样一种带着羞涩的发自心底里的笑容。如果这样的话,也许此刻的朵拉,早已在约定时间出现在了牧羊青年的面前,笑着冲他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去,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跨上那一匹他费尽心思、悄悄备好的瘦马,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向着远方奔驰而去,从此做一对至平凡不过的小小夫妻,隐身于这浩渺的大大尘世之中,甚么公主之尊,甚么圣女之责,从此都伴着哒哒的马蹄声远去了,日后回忆起来,或对着成群绕膝的儿孙们当故事一样闲闲的说起来,都会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可是,仍是那一句说过很多次的话——这世上没有如果。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朵拉就是在即将离去的出发前一刻,瞥见了白释言的背影。

    她犹豫了一下,向着白释言走了过去,假装若无其事的,跟他聊起了在遥远安国家乡的那个她,看着白释言的脸上露出那一种特有的羞涩笑容来。

    刹那之间,甚么都再明了不过了。

    夜色太过浓黑,扰乱了白释言的视线,所以白释言没能看到,匆忙离去、好像有甚么大事等待着她去解决的朵拉脸庞上,其实始终带着一种甚至有些凄然的笑意。

    她笑,是因为庆幸,终于在离开之前摸清了自己的本心,没有做出一个错的决定,来误自己的一生、误那牧羊青年的一生。

    她笑得凄然,则是因为,曾经又一次以为那温暖的俗世幸福,已到了近在咫尺、自己触手可得的位子,却仍是在命运轨迹的安排之下,让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它又一次渐行渐远,与自己失之交臂。并且这一次,朵拉心下再确定不过,这一生,她再也没有获得接近那俗世幸福的机会了。

    从此,她就只能是草原的圣女,享受着一切的尊贵、所有人的敬意,也忍耐着永世的孤独、漫漫难熬的长夜,就此一生。

    因为在见到白释言的那一刻,朵拉才发现,如果她跟着那牧羊青年走了,虽然她确实可以得到她想要拥有的一切——自由,自我,逃开了所有的责任和压力,还能获得寒冷的夜里为她时刻暖着一双冰冷的脚的温热肚皮,可是,她的一生里,都不会拥有白释言此刻脸上所露出的那种羞涩笑容,那种少年人独有的、没有受到任何世俗污染和干扰的、完全发乎于生命本身和灵魂深处的笑容。

    这个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与白释言极为相似的年轻人,他可以让朵拉的心跳加快,可以让朵拉为他点头,可以让朵拉笑、哭和感动,所有这些,他都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唯独不能,让朵拉露出像白释言脸上一样、那种发乎本能的羞涩笑容。

    曾经朵拉亦是拥有过这样的笑容,那笑容正是因着那一刻立于朵拉面前的白释言而起。这样的笑容,朵拉还在旁的人脸上窥见过——白释言拥有,因着遥远安国故乡的顾迩雅;顾迩雅拥有,因着她出生入死、也要永远伴在他身边守着他的白释言。

    所以到了现在,朵拉对于白释言和顾迩雅的感情,再生不出半分嫉妒的感觉,只余深深的感动。她觉着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无论你经历了多么糟心的事情、背负多么沉痛的过往,可是只要你一想起,仍能让你止不住的露出这样一种笑容的人,是多么珍贵啊。

    那才是真正的情。那才是真正的,至情至爱。

    而昨夜里拼足了所有勇气前来、愿意不顾一切带着朵拉离开的牧羊青年,带给朵拉的只是感动。直到真正见到了白释言的那一刻,朵拉才明白,那与白释言极为相似的牧羊青年在她心里,不过只是白释言的替代品,而他用尽一生、无论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朵拉的脸上露出那样一种本能羞涩的笑容,而那种笑容,却是白释言甚么都不用做、不用说,只消出现在朵拉的面前,就能让朵拉脸庞上浮现而出的啊。

    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直到发现了这一点,朵拉才明白,昨夜里自己之所以对牧羊青年要带她离开的提议点了头,甚至整日里兴奋不已,除却牧羊青年带给她的感动,更多是对那未知的、即将展开在她面前的生活的向往。吸引着朵拉点头的,是从此世界天高水阔任她遨游的畅快,是她从此可以花上大半日的时间看一株花苞儿的形状、而再无人指责她虚度光阴,是她从此可以对着人笑、有人伴着她的哭、再不至于所有的情绪都独自一人憋闷在心里,却唯独不是由于那牧羊青年本身。

    所以,当朵拉来到牧羊青年的眼前,对着他说出她到底是不能离去了,当那牧羊青年眼底灼灼燃烧的光芒一瞬之间熄灭,朵拉亦是明白他的心里遭遇了怎样的重创。可是,她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他,因为她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就算勉强跟他走了,从此一生与他相对,却时时刻刻都会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他不是白释言,他只是一件模样相似的替代品,永远不会让自己发自灵魂深处的笑。如若这般,朵拉知道,才是对那牧羊青年更大的不负责任。

    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就算他现下里再如何的悲痛欲绝,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线在日后重遇真正幸福的机会罢。

    这一刻,朵拉是在对牧羊青年狠心,也是在对自己狠心,她到底还是亲手狠狠斩断了自己、去获得那俗世幸福的最后一丝可能。从此她知道,世上再无另一个白释言了。

    可是这样的狠心里,又饱含着怎样巨大的温柔啊。

    于是朵拉还是笑了,用她所能的最温柔的声音,问出了她想问牧羊青年的最后一个问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牧羊青年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没有料想过,朵拉会突然间反悔了昨夜的决定,那一定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承受的。可是当朵拉真的亲口说出了那样一句话,他却又觉得,那一句话在自己心中是早有预期的了,原来自己早已隐隐有了预感、这不是自己应该获得和有资格承受的幸福,他背不起。面对生命力从来未曾遭遇过的巨大失望,他以为自己会哭,会大声的责骂,甚至也许会克制不住的动手狠狠摇晃朵拉的身子、问她怎么可以这样言而无信。可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的,面对朵拉的这样一遭发问,他只是静静的笑了。

    “布和。”牧羊青年笑着,脸上温柔的成分一点也不输给了朵拉去:“我的名字是布和。”

    朵拉点点头,脸上那样温柔的笑意没有褪去,却又洒上了更为温柔的星星点点的眼泪。

    布和到底也是哭了。

    从此,布和这个名字,将一生深深镌刻进朵拉的心底里,痕迹永远不会淡去,色泽永远不会变浅,她将始终记得曾有过这样的一个青年,愿意放弃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愿意背负起生生世世最严酷的诅咒,只为了给朵拉一个连他自己都全无把握的未来,他愿意为了朵拉,去拼尽全力。可是,像是名字会刻进心底一般的永远,朵拉与这个青年的再也不见,也是永远了。

    布和终于带着这样的笑与泪,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