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中文网 www.19zw.com,最快更新却忆十年灯 !
白释言背着手,一动不动的站着,仰望着头顶的那一片天空,好似天空里有一本厚厚的古籍、正在一页页的不断翻阅着,任凭白释言怎么读也读不完一般,他似完全投入进了那古籍吸引人的故事之中,就这么一直仰着头站着,丝毫也不会觉出脖子发酸、肩膀发硬,可见是多么的全情投入了。
朵拉悄悄的步到了白释言的身后,也不去出声惊扰他,就这样静静的望着白释言的背影——若这时问起朵拉来,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就是觉得,那一刻的自己无法去想其他任何事,一双眼本能的就落在白释言身上、移不开去。
朵拉静静的站着,若不是一只不知是甚么种类的小虫儿,不知何时恰落在了她的脚边、发出“咕”的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鸣叫,打断了白释言的沉思、让他蓦的惊醒过来一般回过头来,那时的朵拉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如果白释言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那么她的后半生,怕是也不愿再移动半步,就愿这样静静的站着,哪怕只是望着白释言的背影,甚么也不做、甚么也不说,就已经足够好,就已经让朵拉觉得自己后半生的时光,没有一刻是虚度。
然而这恼人的小虫儿,却偏偏在这时落了过来、鸣叫出声,终是让白释言从沉思中惊醒、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朵拉不知何时悄悄立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便笑着问道:“站了多久了?”
站了不过须臾,却恍若已过了一生;只愿自己的后半生,也是这样度过。
朵拉在心里默默的这样答道。
不过面上,朵拉亦是无谓的笑着,特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回答白释言:“刚刚走过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唤你,可巧这机灵的小虫儿,倒是先替我开口了。”白释言的一张嘴,惯是俏皮的:“可见你当真是已得了天地间的灵性,这草原上的万事万物,都能懂你心意、替你开口了。”
朵拉从刚才起,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疑惑,这便笑问道:“你这是仰着头在瞧些甚么呢?顶顶投入的样子。”白释言亦是笑,只是这笑容和方才又有那么一些子不一样了,这会子他的笑容里,竟是在爽朗之间,又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羞涩,显得他整个人都比在拜黑大帐钻进钻出之时纯粹了不少,更接近于朵拉在安国初遇他时的情态,那会子,朵拉还不是甚么草原的圣女,白释言也不是甚么安国的新王,所有那些沉痛而逼迫人不得不学会成长的事,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他们还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享受着最后的一段甚么也不用担心的青春时光,因尚不知道有何等沉重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明朗的笑容里不曾混入了哪怕一丝的忧伤。
朵拉望着白释言这样的笑容,移不开眼来。真好啊,她在心里慨叹着,白释言现下里还能出现这样的笑容,真好啊。带着这样的笑容,白释言接下来要说的无论是些子甚么话,都无关紧要了,都会让朵拉心生感激了。这样的笑容,承载了朵拉所有最幸福的记忆,离开了草原的压力、离开了部族的责任,一切皆能遵循着她自己的本心,痛痛快快的做一段时间的她自己。
其实朵拉大致也能猜想到,到底是何人、何事能让白释言在经历了一切的悲痛之事、扛起了所有本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责任之后,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果然,白释言开口言说的话是在朵拉意料之内的,他抬起手来指着天空中的一组星辰:“你瞧见那星辰了吗?草原之上天朗气清,连星空也比在大宁时所望见的更为闪耀一些。那组星辰中最亮的一颗,正是猎户座,它最为特别的地方在于,在它的身侧,永远有一颗光芒并不逊于它的星辰、始终陪伴着它,你瞧见了吗?那一颗星辰,则叫做白矮星。”
当白释言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朵拉的心里其实已经完全懂得了。很奇怪,朵拉觉着那一刻自己心里涌起的情绪不是嫉妒、甚至也不是羡慕,而是一股子深深的感激和感动,感动这世界上有那一个人的存在,也感动那人的存在,能让白释言时至今日,还可以露出那样一股子少年人特有的纯粹笑容。所以朵拉是发自内心的笑着,并不是要做些甚么故意逞强的表面功夫,她笑问白释言:“这可是她和你曾在安国时一起仰望的星辰?”朵拉这样一问,倒叫白释言那笑容里的羞涩更甚了一些,似是只要一提及那个人,甚至不用道明那个人的名字,在白释言的心中,连“她”都变作了一个无比特别的指代,其他人都没资格拥有,只要轻轻的、柔和的说一声“她”,在白释言心里永远都会想起全世界最为特别、对他来说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那个人,顾迩雅。
白释言就是带着这样一股少年人独有的羞涩笑容,点了点头:“夜里睡不着,许是离开家乡的时日太久了,难免感怀,便索性起身来望一望天空,想在草原的星空中找到这一组的星辰。这是她最喜爱的一组星辰,就因着这两颗星辰,既能独自闪耀,却又永远相伴……”朵拉笑着接过话头来,不叫羞涩的白释言,非得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了后半句更为令人害羞的话语来:“像极了你和她,可对?”白释言心底里该是感激朵拉对他的懂得、因而显出了无比贴心的罢,这便不再犹疑,坦荡荡的笑着点了点头。
真好啊。朵拉无比确认自己的心里,仍是半分嫉妒之情也没有,全然被一股子让人几乎热泪盈眶的感动占据着。
令白释言讶异的是,二人正站在这样浩渺而好看的、草原独有美丽的星空之下,说上一些子与旁人道不出的、唯有对着亲近情谊之人才能言明的话语,朵拉却突然的转过身、向着后方拔足狂奔而去。她似是忽然反应过来还有一件大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做、一刻也等不得了,只来得及在一边狂奔而去的路途之中对着白释言解释一句:“有一件事,我忽然明白到底该如何做了,先走一步,容我日后再向你解释罢。”
白释言望着朵拉快速远去的背影,无奈的笑着微微摇头。这么多的时日过去了,这么多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朵拉的性子一旦能够遵循她自己的本心,还是如在安国初遇时那一般的直来直去,没有半分的犹疑和怯懦。白释言觉得奇怪,这天夜里,朵拉分明是穿着一件不惹眼的淡青色衫子,为什么落在了白释言的眼里,却恍惚看做了她在安国时最爱穿的那一身火红的衫子,在夜色里飘扬起来,像一只最明丽、最自由的鸟儿,又像是一团遵从着本性、灼灼燃烧着旺盛生命力的火焰。
那一刻白释言突然有一种感觉,从此以后,朵拉的生命之中,竟是舒朗辽阔,当真再不会有半分的挂碍了。
朵拉一路狂奔,来到的是牧羊青年布和的面前。因着在白释言那里耽搁了一阵子,这会子离布和与朵拉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些了。布和正隐身于昨夜约定好的地点,焦急的来回踱着步子。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却是干瘪而空荡的,不同于朵拉的甚么都可以舍下、没有甚么值得她记挂在心里和带在身边,布和身为一个与原部族失散的贫苦牧羊人,当真是没有甚么可以携带的了。然而此时,布和的眼神却比他随身的包袱显得更为空荡,那是一种深深的茫然,似乎因着朵拉的迟来,让他的心里升腾起了一个疑惑:若是朵拉失约,他的后半生,合该还有些甚么意思、甚么意义呢?
就在这时,来回踱着步子、连步伐都显出凌乱来的布和,眼神忽然捕捉到了朵拉蓦然出现的身影。当朵拉喘着气终于站在了布和的面前,布和那本来空洞的眼神一瞬被点亮了,他紧赶着向朵拉比划出一个手势,那手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现下就走?似是怕再多耽误哪怕一瞬,这件在他生命之中头等重大的事会再出甚么变故,他任何的风险都不敢去冒。
面对着这样的布和,朵拉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但是她没有一刻的犹豫,而是径直开口了,因为她懂得,任何的犹豫对面前的这个青年都是一种类似凌迟的刑罚,让他的整颗心悬吊吊的更受折磨。
朵拉径直开口说道:“我不能跟你去了。”
然后她眼瞧着面前的青年,眼里刚刚伴着自己的出现、那一瞬燃起的光芒,又在她话语出口的这一霎之间,忽然的熄灭了,只剩冷冷的余烬,叫人不难明白这青年往后的余生之中,怕是双眼里再也不会燃起那熠熠的光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