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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一霎之间惊异的抬起头来,望进面前那青年的眼底,那青年仍是无话,只是笑着冲朵拉点了点头。
那一刻的朵拉,心里涌现出无数复杂的情绪,正如同那青年简单的一笑之间,其实饱含着千言,和万种承诺——那一笑,是在告诉朵拉:你放心,我已知晓了你公主的身份,也知晓了你圣女的职责,知道如若想要和你在一起,需要背负起的是整个世界的敌意,以及草原圣女真身那生生世世的诅咒,知道如若想要和你在一起,可能下一辈子、连那再世为人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沦为畜道,变作了草原之上的一只牦牛,或一只牧羊犬甚么的。
可是我的来生,就愿做草原上的一只牧羊犬,每日依然可以在这深爱的草原上撒着欢儿的奔跑,一双眼仍可看尽这草原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最亮星辰一般熠熠生辉的湖泊,仍可隔着那广袤的草丛、望见那远处如少女般纯洁的雪山。
我甘愿。
即便此刻,你连我的名字都还未曾知晓。为了和你在一起,背负起这所有的一切,我甘愿。
朵拉呆呆的望着眼前的青年,她从来未曾想过,在他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后,在他心里明白了所要面对的一切巨大障碍以后,他会连一句话、一个词都不需要对她说,不需要对她有任何的疑问,不需要向她索取任何的承诺,只是坦荡荡的把自己的全副身心带到她面前、交到她手里,只要她愿意,那么此后他一生的所有时光,都尽数归她所有了。
在这样的夜里,如果她独自睡在帐中时、仍因夜里不散的凉意而觉得双足发冰,那么她便可以没有任何愧疚和歉意的笑嘻嘻把双足放在了他最温暖的肚皮之上。在次日的清晨,当她悠悠醒转,忽然觉得这一日想喝那咸味更重一些的一杯热热奶茶,对着他笑着一个撒娇,便可看着他带着无奈而宠溺的笑容把奶茶送到了她的床榻之边,宠着她不用下床、不用更衣;当有朝一日,她终需要去面对白释言那种失去了世间至亲的局面,他则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拥抱着她、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了下去,因为永远有他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和他一样,带着那样的一种笑意,轻轻的点一点头就好。
朵拉不清楚忽然跑到了自己帐外的青年是哪里来的这一股子勇气。但此时的布和心里倒是无比了然,自己为什么会站在了这里。
因为是夜,当他躺在了漏风的牧羊人帐篷之中、无论如何不能成眠,如果用脑子去思索,他也是思索了很久很久,大半夜的时光都是在这样的思索中过去了,他清楚有一千种、一万种的理由,让他应该毫不犹豫的坚定放弃了对朵拉的全部念想。
可是,布和发现,只要有那么一霎,他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而是用自己的心——那么,所有这些叫嚣着让他放弃的理由,须臾之间都像是初春的坚冰一般,看着坚不可摧,可在阳光的照耀下便会在短短时间内化作了杳无痕迹的一滩水,让人几乎忘了它们曾经看上去是那样不可战胜的存在。须臾之间,他发现那多到一万种的理由也填不满他的心,他的心间仍然处处都是缝隙,而朵拉的笑颜,就不断不断的出现在那每一道缝隙之中,出现在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完全无法想象,若漫长的后半生,和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一张笑脸,他该如何去度过。若是见不到这张笑脸,即便他今生行了许多的善事、来生足以托生为锦衣玉食的王孙贵族,那又有些子甚么趣儿?
他宁愿去背负草原圣女真身那生生世世的诅咒。不,不能说是甘愿,甚至该说,他是去享受这样的一种诅咒。因为当他心里终于明确的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之时,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纠结一如遮挡了日头的乌云一般尽数散开了,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之景,明亮到他的笑容就像每日清晨一定会攀上天空的朝阳一样、止不住的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所以,布和出现在了朵拉的面前,带着一个简单的笑容,和一朵小小的话,外加手掌之上写着的一个简短词语——没错,一切的决定,所有在旁人眼里看来仿佛有着千沟万壑的无比困难的未来,在他眼里一点都不复杂,在他眼里就是这么简单。再巨大的障碍,在布和这里,都是一朵小小的红色的花朵就可以解决的小事。
这样的气魄,藏在了那似是不经意的笑颜里。这样的做法行径,简直像煞了一个人——白释言。
面对着布和那样一个笑容,朵拉也笑了。
啊,对了,还未曾来得及问他叫甚么姓名。可是这又有甚么打紧,无需赶在现下里问出口,因为往后他们还有一生的时光,去朝夕相对。他们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也许只是一顶四下漏风的帐篷,可是这里会让人感觉无比的温暖,因为当整个世界与他们为敌的时候,他们会像两只躲避在山洞之中依偎着取暖的小兽,无论外面是怎样的风雪肆虐、或者有着猎人怎样的刀光剑戟,这顶帐篷就像是这个山洞,构造出一个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小世界。当整个世界与他们为敌,从另一个层面想来,却也是温暖又甜蜜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此甚么人也不需要理会与接触,从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而她的世界里也只余下一个他,一生所有的时光,都可尽数用来亲近的依偎、朝夕的相处,多么好。
于是,朵拉也不再犹豫,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一瞬之间,眼前分明还是黑夜没有过去,在布和看来,却似是明早的朝阳不知怎的提前了许多升腾而起,让整个世界霎时间明亮而可爱了起来,眼前的一草一木,都迸发出了唯有在最瑰丽的朝阳映照下、才可能拥有的奇异光泽。
布和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他终于开口说了这夜的第一句话,还是只有简短的一个词,使用的是齐兹族语言,想来是他不知用了甚么方法去询问了同住的牧羊人、艰难的学到的,虽然还是带着奇奇怪怪的口音,但却不会再让朵拉有任何的理解障碍了,他低声说:“明晚此时见。”
瞧着朵拉仍是带着那样的笑容,又轻轻的点了点头。布和的心里,忽地又浮现起了前部族里的守夜老人所讲过的那个故事,讲他年轻时偶然得以窥见过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那样的容颜让人如痴如醉。
这一刻布和的感觉,便是他的一双眼,全然无法从面前这张带着好看笑容的脸庞上移了开去,哪怕从明晚以后的一生所有时光他都能够与她长相厮守了——这本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一想到今夜的短暂分离,他竟还是舍不得把眼神从她的脸上移了开去,那样的不舍竟叫他心里一阵阵发疼,因为唯有在望着她的笑颜时,他的整颗心才好似浸泡在了草原上最甜的果儿、花了最久的时光所酿成的美酒里,整颗心都泛着那丝丝的甜,若此时忽地让他迈开了步子,只怕当真会如醉酒一般踉踉跄跄呢。
可是,眼看着天色已经开始渐渐的泛了白,布和不得不赶紧离开了。两个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始终不褪,又深深的对望了一眼,这才告别了。
这一日,朵拉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了草原之上快意纵马,而是躲在自己的帐内,悄悄的收拾着行囊。可真当收拾起来,朵拉才发现,那些好看的衫子、贵重的首饰,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并不能真正叫自己高兴,想来以后也都是用不上的了,即便是想到要和它们永远告别,朵拉的心里却也没有半分不舍和可惜,也就统统不带便罢。于是朵拉只简单收拾了两件贴身的衫子,带上了自己的软鞭,想象中的一个大包袱,不过变为了一个随身的小软包。朵拉望着那甚至收拾完毕还显得瘪瘪的软包,笑了——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心底里早就想要逃开这样的生活,所以才连想要带走的物件都少得可怜?
这一日,朵拉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照往日的节奏和步调,一样的吃着睡着。只是到了和那牧羊青年约定好的时辰,朵拉悄无声息的在床榻之上、睁开了一双眼。
随即,朵拉悄悄翻出那随身的小软包,轻手轻脚的溜出了帐外去。然后不知怎的,朵拉也说不上是因为甚么理由,她向着白释言的帐篷方向遥遥的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朵拉瞥见了这一夜白释言竟也还未入眠,反而孤身立于帐外,背着手、静静的抬头仰望着天空里的不知甚么,那身影带来的感觉,还是与她在安国初见他时别无二致。朵拉稍犹豫了一下,向着白释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