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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望着那说着外族与齐兹并不相通语言的青年,在自己耐心而缓慢的讲述、配合着手势的比划下,脸色由那不可耐的热切,忽如其来的转变为了惊慌与羞愧,继而转身头也不回的、好似逃跑一般的奔离了自己的身侧,她先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似在庆幸自己又妥当的处理好了一复杂的局面般。可是继而,当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吹过,朵拉也不确定身前那长势旺盛的半人高的荒草,到底是真的被夏日的风拂动,还是仅仅因为自己的心不定、所以落在自己的眼里是胡乱摇动的,总之当朵拉的视线被眼前的草丛吸引了过去,她忽然间发现,自己面前的这片草原,简直如那些不能成寐的夜晚、抬头所望见的那片星河一般浩瀚无垠,显得朵拉本就纤细的身躯更加渺小,在这样的景色之间,在苍茫的天地和望不到尽头的时间长河里,自己显出了多少的孤独和寂寥啊。
朵拉那看似能对一切释然的笑容里,却因着这青年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那凄凉的意味始终没有褪去。
她倒是不曾怪责他半分,在朵拉的心里,那青年所做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毕竟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处境,会自然而然的吓退了所有想要接近自己的青年人吧。从此,世上每一个人望向自己的眼神再不会有亲近和宠爱,只余敬仰和崇拜,只是那样的眼神,反而会更添自己的孤寂罢。朵拉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似在呼应着面前轻微摇摆着的半人高荒草一般。
在布和看来,让自己匆匆逃离一般跑开去的原因,倒并非是因为胆怯,若去细想那深层次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着那一股子自卑罢?自己只是一个本就贫苦、现下里还失去了一切的牧羊人,只是一个勉强被齐兹接纳、寄居游走于族群边缘的外族人,原来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看上的,竟是齐兹最尊贵的公主、族内人人敬仰的圣女,这样子的事情若讲给之前族内的守夜老人听得了,怕是只会引得他好一阵的哈哈大笑,把这故事当做守夜无聊时对着冉冉篝火下酒的笑料罢?这样的好笑程度,一定会让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连饮了十杯酒下肚犹嫌意犹未尽。
布和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也觉得自己怎的会这般好笑?她是公主,是草原上熠熠闪耀的、最亮星辰一般的存在,那样的圣洁高远,是自己无论怎么拼尽了全力伸出手去、无论怎么拼了命的往上跃去,都根本够不着的存在,那样遥远的距离,甚至是自己想也不该去想的。自己的目光怎么还敢跟随着她的身影和笑颜这么多时日,现在想来,布和羞愧得只想找一个地洞钻了进去再也不抬起头来才好,因为他觉得自己过往的每一眼,都是对这位尊贵公主的觊觎和亵渎,应该因此被草原圣女真身赐予生生世世的惩罚才够。
一边跑走,布和一边在心底里下定决心,以后可万万别再看这位公主任何一眼了,她没有追责和怪罪自己,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白日里放牧事忙,布和还能勉强的控制住自己。
可是夜里,当布和终于在那四面漏风的帐篷之中,躺下了身来,他却苦笑着发现,平日里因白日放牧耗费了太多体能、总是会困得睁不开双眼倒头就睡的自己,这一夜,却是翻过来覆过去,无论觉着身子多么的疲累,怎么也睡不着。布和不断翻身发出的响动,还引发了同住在一个帐篷之内的其他牧羊人们,在半梦半醒之间发出嫌弃而不满的啧啧声,这下子,布和因为怕吵到其他人、就连随意的翻身也不敢了,只能一动不动的瞪大了双眼、透过帐篷上的孔洞望着草原上的茫茫夜色,望着夜空中的星辰熠熠闪耀,漫漫的长夜显得更为难熬了。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贫苦,就连一顶独属于自己的帐篷也没有,只能和其他牧羊人同挤在一处,即便这帐篷四处漏风,还是能闻到那汇聚起来的浓烈刺鼻的羊骚味道。而她呢,布和想象着那张明朗笑脸的主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想来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即便生在草原、也并无需经受严酷风霜的磨砺考验罢,所以她的肌肤,才会娇嫩得如大宁女子一般——其实布和这一生从来未曾走出过草原,从来未曾得见过甚么大宁的女子,只是从前总听族里守夜的老人说,那大宁的女子生在山清水秀、物资丰饶之地,个顶个养出了洁白细嫩的皮肤,与草原女子是极大不一样的。所以布和想着,她那样和草原女子截然不同的细嫩肌肤,应当就是如传说中的大宁女子一个样罢?总之,她身上的每一处小细节,都在不断不断的提醒着布和,她从小所身处的与布和是完全的两个世界,他们之间,应当早已筑起了一道永世也跨越不过的高墙。
更何况,就算撇开公主的身份不谈,她还是齐兹人人敬仰的圣女啊。圣女的地位之重,在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都是相通的,任何一个草原人都打从心底里明白圣女的不可玷污,因为圣女是放弃了俗世的幸福、以自己永远圣洁的处子之身,来祈祷和护佑全族的和平与安宁。正因为此,任何一个哪怕对圣女有半分觊觎之人,背叛的是自己的整个部族,也会因此被草原圣女真身降予生生世世的惩罚和诅咒。那在布和从小所长大的环境、所受的教育之中,是万万不能承受的。
所以,无论从哪一个层面想,自己到底有甚么理由不放弃呢?布和从帐篷的空洞之中遥望着草原夜空上的星辰,露出苦笑。
这一夜,草原之上不能成寐的,可不仅仅是牧羊的青年布和一人。
还有那虽然躺在温暖舒适、一丝夜晚的凉风也透不进来的帐篷里,却也同样睡不着的朵拉。在白日里见到那牧羊的青年之后,随着那青年头也不回跑走、消失不见的身影,不知为何,朵拉的心里好像突然之间被捅出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没有甚么东西可以来填补。
正当朵拉睁着一双眼辗转反侧之时,她忽然间听得,自己的帐篷外发出了一声轻响,似是有甚么新的不知名的鸟儿在帐外鸣叫。如果此时朵拉已安然入睡,她必不会听得这样微弱的一声;如果朵拉稍微粗心一些,她便不会在心底里去思索,为何这鸟儿的声音,好似与白日里所见牧羊人的声音有那么几分相似?
还好,并没有这些“如果”。
所以朵拉悄悄的起了身来,连衫子也来不及披上一件,就轻手轻脚的溜出了帐外去,不去惊动彻夜守在帐外的女奴们。
当布和吃惊的望见,占据了自己脑中全部的空隙、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可人儿,穿着一身绵软的入眠衫子、光着一双脚,就匆匆从帐里溜了出来,呼吸都稍有些不平顺,可见方才走得有多急了。她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夜里更私密一些的装扮让她抛开了白日的矜持与庄重,或许更接近她自己本来的样子罢?微微的喘着粗气,脸颊之上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潮红,而不似白日里的完美,甚么都是一丝不乱般。
布和望着这样的朵拉,笑了。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那一番话,或许也不一定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呢?
朵拉望着这个英俊好看的牧羊人,在自己的面前,蓦的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似是藏着草原苍茫的夜色,和数不尽的雪山、湖泊,还有那现在正于他们头顶熠熠生辉的星辰,那笑容是那般的浩大,似是能包容下朵拉所处的一整个世界。从前,朵拉只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人脸上瞧见过这样的笑容——白释言。
接下来,那个青年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带着那样的笑容,把一朵小小的花递向了朵拉的方向。朵拉瞧着,那朵花在夜色之中,好似一团活泼跃动着的火焰,可不正像自己曾在安国时最爱穿的那身火红色衫子?那样的红,在朵拉这里,意味着愉悦,意味着无拘无束,意味着可以随着自己的本心灼灼燃烧自己最旺盛的生命力。
所以朵拉没有经过任何理性思考,不由自主的伸手,把那朵花接了过来。
那青年的脸上,笑容更为明朗了。朵拉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可他还是没有,只是对着朵拉摊开了自己的掌心。朵拉好奇的探头去瞧,原来他的掌心之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简单的一个词语,想来是这青年鼓足了勇气、向着其他齐兹族的牧羊人学来问来的。
朵拉很难去想象,这一个简单的词语之后,包含着多少的犹豫、艰难、挣扎。此时她的脑海,全副被这一个简单的词语给撑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事了。
那摊开的掌心里写着的词语是:“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