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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阿纳日而起的这么一大档子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这件事带来的发展走向,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阿纳日到底是没能解决了朵拉这样一个从小让自己陷入深深自卑的存在,不过当这件事在拜黑处盖棺定论之后,阿纳日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心底,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被一股子失落和不甘所充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惑和茫然。在拜黑的大帐之中,在阿纳日甚么都顾不得再遮掩、几乎是吃相难看的向拜黑告发了朵拉和白释言之事的紧张时刻,阿纳日却被朵拉忽然露出的那样一种完全释然的笑容,给深深震撼了。那样一种她从未曾见过的、打从灵魂深处舒展开来的释然笑容,第一次将她从仇恨和不甘的泥沼中拔了出来,让她第一次去反思,第一次睁开双眼去见证,为何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她全然不能理解的事情存在?为何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多愚笨的人,愿意去为着拿看不见、摸不着、也不能牢牢攥在手里获得安全感的一个所谓“情”字,放弃了世间的所有,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阿纳日第一次去想,自己的这一生,会不会有这样一份让自己愿意奋不顾身的情呢?
她开始逐渐的意识到,这样的一份情,一定与自己每日里,跟那些草原上追逐在自己身后吹口哨、放声高歌的男孩们调笑是不一样的罢?那样的快乐也是真实的,可都是浅浅的,像一只偶然飞过的蜻蜓点在草原像明镜一般的清澈湖泊上,荡漾起几道清浅的圆弧形波纹,倏忽之间便又恢复了平静,甚么都不曾留下了。而朵拉……朵拉所拥有的那份情,是不一样的,像一块足以抵御岁月光阴和日光风雨磨砺冲刷的厚厚圆石,看起来是质朴的、不起眼的,平日里没有人会多看一眼、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它一直在那里、丝毫不因任何外在的冲击和改变而减损了分毫,哪怕被抛入了湖泊之中,也是沉沉的下坠,永远不会消散,带着它自己独有的分量,一直到沉至湖底,就好像沉至人的心底,然后,永远都会好好的待在那儿,永不至灰飞烟灭、杳无痕迹。
阿纳日觉得,那样的一份情,距离自己太过遥远,是自己从前甚至想也未曾想过的。可是现下里,不知怎的,虽然她仍是未能去全然理解,但朵拉那样一种释然而舒展的笑容,却让她对这样的一份情在并不理解的情况下,又有着深深的羡慕了。并且阿纳日惊异的发现,这样的一种羡慕,甚至超过了对朵拉华贵的衫子、父汗的关注、尊崇的地位等那些所有东西的羡慕。这样的一种羡慕,又反过来催生了阿纳日更想去理解这样的一份情,于是终日里,阿纳日呆呆的坐在神巫的帐外,望着那高远而浩渺的天空——那里与她所羡慕的那一份情一样,都是遥远的,她触不可及的。阿纳日那曾经总带着妖异而勾人的笑容的脸庞之上,此时,尽换了一种懵懂的神情,毫无保留的展现着她内心的深深迷惑,这反倒让她显出了一种都更逗人喜爱的质朴可爱来。只是这一切的变化,阿纳日自己都是浑然不觉的了。草原上曾经轻佻逗弄着她的男孩子们,虽都是粗犷不羁的,却也能够发现阿纳日这种过于明显的变化,也不再像苍蝇一般的跟在她身后打转,反倒是远远的观望着,不过那曾经轻佻的神情之中,这会儿却都换上了用心去探究的认真了。
阿纳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朵拉脸上的笑容却尽数回来了。
曾经来到了草原的白释言发现,在草原上的朵拉是不会笑的——也不是真的说朵拉不再掌握了嘴角向上扬起的这个动作,而是说,即便表面上看到朵拉好像是在笑的,但是那笑始终是淡淡的、好像隔着一层甚么似的,叫人觉着朵拉的脸上的笑着,可心底里想来是半分笑意也没有的。这与白释言的记忆之中,那个在安国与他相遇、相处之时,总是如一团明媚火焰一般、活泼泼跃动着的女子那么不相同。那时的朵拉,就如她最爱穿的那身火红色的衫子,从脸上到心里都挂着明朗的笑,有甚么开心的事就爽朗的放声大笑,有甚么气愤不平的就狠狠的一挥手里的软鞭,好像世上的甚么事都难不倒她这个小战士、也甚么困境和忧伤都走不进她的心里去。而在草原上的朵拉,却截然相反,总是淡淡的、沉静的,好像完全的换了一个人。
直到很后来,白释言才明白,那样一种总觉着草原上的朵拉,与这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甚么障碍的感觉,并非是他自己的错觉。那样的一层障碍确实存在,一则是源于当朵拉重又面对着父汗拜黑之时,总会自觉不自觉的又背负起了父汗带给自己的巨大压迫;二则……与他白释言也脱不开关系,朵拉看似潇洒的一个转身离开,但心里到底是有着淡淡的失落与不甘罢。只是她掩藏得那般好,生怕给白释言添了哪怕点滴的负担去,所以就算一向敏感细心的白释言,也只当朵拉本就是这般爽朗洒脱的性子,并没有去注意到朵拉的这一心结。
而经过阿纳日闹出的这一事,经过了在拜黑帐内与白释言对视的那一时刻,朵拉打从心底里完全释然了。
她依然不会刻意去制造与白释言偶遇的机会,也不会时时刻刻想要黏在白释言的身旁。不过如果与白释言在进出拜黑大帐的无数次中,有那么几次当真偶遇了,朵拉也不会再去刻意的回避,而是笑笑迎上去,与白释言闲话数句。
说些甚么呢?说些甚么都好啊。说今日天朗气清,草原上的天竟是蓝得比昨日里还要通透。说今日醒转得早些,因为竟有一只从未见过、不知是何类的小鸟儿,一早歇在了自己的帐外婉转鸣叫,叫声端的是清脆入耳、唤醒了自己。也可以再无负担的说起在安国的一些旧事,说起赌书泼茶之时,那一抹幽隐的茶香其实时至今日还萦绕在自己的鼻端不散,令人颇为怀念。
现下里的朵拉就是这般,与白释言见面也好,不见也好;说些甚么都好,不说甚么也好。她的一颗心,都不会再因此纠结、像一朵皱巴巴未曾绽开的花骨朵,也不知在恶劣的环境中这一生到底还有没有舒展绽开的机会。现下里的朵拉,可是心底里的每一片花瓣都完全的舒展开来了。她第一次体悟到,原来释然的感觉是这般美好,满心里再无挂碍,甚至父汗那仍如从前一般严肃的黑脸,也意外的偶尔会显出有些可爱的神情来了。
朵拉从那释然的一笑之后,便一直觉着,整个世界都是可爱的了。
而这样的可爱,每一处都与白释言有关,又每一处都与白释言再无关系了。
觉着世界处处可爱的朵拉,脸上也就时时都带上了明媚的笑,一如她在安国时当真远离了所有压力、全无挂碍时的笑容。
但与在安国时不同的,那时的朵拉还会希冀着,自己笑得更加好看一些、总能被白释言在有意无意之间看到。现下的朵拉,却只为自己而笑。
只是朵拉全然不会料想到,这样的笑容没有落在白释言的眼中,却落尽了另一个人的眼底。
那人不是甚么王,甚至不是一位王孙贵族。他只是一个远道而来、普普通通的牧羊人,在一场风暴之中与自己的族人失散,这在草原之上是常有的事,齐兹也就按照草原的惯例接纳了他。
他每日勤勉的放牧着羊群,一颗心思全在那落入他眼里格外细软可爱的白色绒毛之上,直到——
直到他望见了那样的一个笑容。
牧羊人的名字叫做布和,在游历流浪至齐兹族领地的过程中,他的一双脚走过了很长很远的路途,虽然跋涉劳苦、性命也几次到了丢失的悬崖边缘,但布和仍然在心底感激草原上的神灵,让他拥有了这样的一段旅途,因为他的一双眼,看尽了草原上最浩瀚无垠、超越了所有想象的湖泊,也望见过头顶布满了熠耀星辰、好似能无限延展至光阴和生命尽头的夜空,那一切的一切,都能让布和的心底生出一种甚至带了一种本能恐惧的深深震撼,震撼那样的一种苍茫舒朗之感。
然而那一刻,布和突然发现,那些曾经愿意让自己付诸了生命去交换的震撼人心之美景,竟在此时黯然失色,败给了一个小小的女子,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笑容,才是真正让布和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垠,好像甚么都是不受限制的,无论时间或是空间,都能在这样的一个笑容里无限延展,所有的美好或者悲伤,永不终结,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