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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白释言这样的一番言语,拜黑和阿纳日俱是一愣。阿纳日的这一遭惊讶是源于,她分明无比的确认,白释言的一颗心都被那远在安国故乡的一个她不知名字的女子所占据,对朵拉是全然没有半分喜欢的,为何此时,却竟愿意豁出了自己的一条性命、与朵拉一同赴死?这在从小孤身一人长大、满心里随着年岁生长的除了嫉妒与恨意再无其他的阿纳日看来,自然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了。她只是愣愣的看着白释言脸上那样一阵慨然的笑容,不明白世上怎的会有人这般傻。就好比之前,她虽然料想到了朵拉愿意为白释言舍弃一条性命去,但这般的举动,若叫阿纳日推测到她自己的身上,她确信自己不会为世上的任何一人这样做——情,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东西?竟有这般的魔力,让一个甚么都拥有的人,本来在世上尽享着她阿纳日非得不断努力、用尽了所有上得和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才能勉强去触碰的美好,却在一瞬之间,毫不犹豫的愿意甚么都放弃掉,甚至包括了最为宝贵的生命。
阿纳日不懂,全然的不懂。所以她连发问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问,一霎之间,脸上之前那一股子志在必得的神情,完全转为了迷惑和茫然,这倒让这会子的她看上去不再那么讨人厌了,当秃鹰一般贪婪和残忍的笑在她脸上褪去,这样一阵发自心底的迷惑总算让她那绝美的脸颊,看上去有几分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有的天真了。她就带着这样一股子恢复了小女孩的懵懂的神情,一会儿看看白释言,一会儿看看朵拉,再吐露不出半句言语来。
朵拉脸上满载着那股子释然的笑意,像一朵草原上春日里尽情绽开的花儿,那是一种发自了灵魂最深处的舒展,经过了一冬的潜藏、酝酿、蛰伏,该想透的,在那无事可做的漫长寒冬时光里早已被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的想得不能更透彻了,从此心里再无半分挂碍,当初春的第一抹阳光洒下,便迫不及待的破土而出,用每一片叶子在暖煦的阳光之下伸一个懒腰,享受着春日里生命力焕发的那样一种再天然不过的快乐,那是一种世上最本能、最天真、最无牵无挂的快乐,快乐到自己的每一片花瓣好像都被春日的阳光照透了,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
对于白释言,朵拉在这一瞬之间,所有的担忧、疑虑、不安,都彻底放下了。
在这之前,在朵拉孤身一人回到了草原、一下狠心做了那护佑草原的圣女之后,在无数个辗转不能成眠的夜晚,当她在黑暗夜色中睁着一双亮亮的眼,耳朵能清晰听到帐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她一样彻夜不眠的虫鸣声,朵拉无数次的在心里反问过自己:如果这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白释言、从来没有喜欢过白释言,她会不会更快乐?会不会能够更加满心平静的,去享受着那俗世的圆满与喜乐,而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可以预见的孤单单孑然一身?
然而现在,朵拉可以回答自己对自己的这一发问了,她的心里再没有半分犹疑、也再没有半分遗憾。她很庆幸,庆幸遇到过白释言,也庆幸自己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能够去毫无保留的、全身心的投入,奋不顾身的去喜欢——不,是去爱那样的一个人。她更庆幸,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完全担当得自己的这样一份深情,哪怕他对于自己,根本没有同等类型的喜欢,而是完全的另一种感情,但是那样的感情也是深沉的、认真的,配合着他那看似纨绔、实则真诚的坦荡荡的性子,叫人信服,叫朵拉的眼眶里有着热热的一阵感动,庆幸自己所付诸和投入的所有情感,终是没有被辜负。
真好啊。
这一刻朵拉的心里,又觉得这个世界是无比可爱的了。
所以她带着这样释然的笑意,去白释言对望了好一会儿,相信白释言那慨然的笑容里,也是藏着对自己所思所想的全副洞彻与理解了。然后,朵拉刻意的,继续带着这样的笑意,去对上了站在拜黑身后的阿纳日的一双眼。
看着朵拉带着这样释然的笑容,深深的望进了自己的眼底,阿纳日浑身一震。
之前在大帐之中,朵拉在惊觉阿纳日竟然会像拜黑告密、在明知道这样一番告密会要了自己性命之后,在她带着无比震惊和迷惑的眼神忘了阿纳日那一眼之后,朵拉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阿纳日了。就好像阿纳日很多时候不懂朵拉为什么会愿意为白释言那样的付出,朵拉也不懂阿纳日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心里藏着那么多的恨意和残酷,好像要与全世界的美好为敌、狠狠的报复这个不曾善待于她的世界,而朵拉,就不幸成为了阿纳日单拎出来作为这个世界并无善意的那个标志。
然而现在,朵拉又愿意主动的去看阿纳日了。她不再厌恶或者痛恨阿纳日,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只余得一股深深的怜悯。在对喜欢上白释言这一事释然之后,朵拉觉着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豁然通透了。她第一次开始反思,为何自己从未留意过、也自认为从未与她敌对过的这个妹妹,竟然会出手对自己做出这般狠辣之事来?会不会正是源自于这样的从未留意呢?朵拉想到,从小到大的无数时光里,无论是父汗的寿宴,又或是外域使臣来访的盛大筵席,自己总是被理所应当的拎去端坐于父汗的不远处,露出那种被训练好的标准笑容来,自己的心里从来都是无比抵触的,恨不得想了一切的法子和理由只为从那些筵席之上逃了开去,以至于从未留意,自己的这个妹妹,却从未有一次出现在这些自己视作理所当然的场合,永远都是缺席。
直到此刻,朵拉突然记起,在自己只有几岁的时候,又是一次外使来访的筵席、舞姬们扭动着水蛇一般灵巧的腰肢使出浑身解数的盛大场合,自己像是一只被盛装打扮的玩偶,齐兹族的传统装饰都被一件不落的拿出来挂在自己的头上和身上,向着那外使好一番炫耀和展示。好容易小小的自己,窥得父汗和外使觥筹交错好几轮下来,一张平日里总是极为严肃的脸总算是变得有些泛红、还隐约挂上了一丝的笑模样,明显可见是饮得有些醉了,自己这才能稍微舒一口气,偷偷的跑出了帐外去,望一望天上闪亮亮的星星,呼吸两口自己喜爱的草原上那特有清冷的空气。那时的自己突然的跑出了帐外,却让一个躲在帐外的小小身影全无防备的吓了一跳,随即跳将起来,一溜烟的跑走了。
那时的朵拉,还只当自己惊着的是一个小小女奴,因为从未见识过这般盛大的场面,所以忍不住躲在帐外窥探,朵拉也就笑笑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这一刻,朵拉的心里突然明白过来,那哪里是甚么小女奴,那张如果忽略了满脸糊着的脏泥污、其实从小就显出了清丽之姿来的小小脸庞,分明就是自己的妹妹阿纳日啊。
为什么她只穿着和小女奴一般破烂烂的衫子?她穿得暖吗?吃得又如何?为何从来没有人带她也来参与这样盛大而欢乐的宴会?
朵拉全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样的一个妹妹,自小其实从来未曾收到过任何的爱,待得她长大了,那瞬间绽放的美貌,让她如一个赤贫之人忽然坐拥了一座藏满金银和宝石的山洞,更容易在这一种情境之中丢失了自我,现下里的她,又怎么会拥有那样一种能力去爱人呢?现下里的朵拉,只对阿纳日不断涌出一股子深深的可怜,想来她的这一生,都再没有机会体悟自己这一刻的喜悦和释然了罢。
拜黑的震惊则在于,他从未想到,白释言贵为安国之王,怎会竟愿为了一个小小女子,放弃了自己那至为尊贵的生命?在他们齐兹族人的眼里,女子是比男子轻贱了许多去的,哪怕朵拉贵为公主,在拜黑看来,也只不过是执行自己命令的一条好用手臂罢了。若是其他的齐兹贵族看自己的妻子,和那些随便因着一次欢好收入帐中来的女子,更是如衣衫、如敝履,是随时可丢可弃的了。要他们为了这样的女子去放弃自己的生命?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拜黑全然没有想到白释言竟会这样说,愣愣的思索了好一阵。眼下正值安国与齐兹结盟的关键时期,他如果真让白释言在草原上丢了一条命,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拜黑实在没有把握。
在拜黑的极力斡旋之下,阿纳日闹出的这档子事,就这样被压了下来,再也不许任何人提起。白释言和朵拉的两条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白释言在道出了那样一句话之时,本已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会儿劫后余生,更是归心似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