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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抬眼望向了白释言,却发现白释言的表情端的是平静,并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白释言毕竟在这安国王位之上也算坐了一段时日了,对于各类局势洞悉和判断的能力,自然比朵拉还是娴熟得多。在他进得大帐来的一瞬,便已明白了朵拉不顾一切想要救自己一命的那一幕,定是被阿纳日所窥见,告发到了拜黑这里。
白释言也料想到了,虽按照齐兹族的信仰和族规,朵拉身为草原圣女做出这等事来,按照寻常的道理定是被处死无疑,但眼下正值安国与齐兹结盟的关键时期,想来拜黑也不会不卖他白释言一个面子。只是朵拉瞧不出来的是,白释言在这样一副平静的神色之下,还是藏着一丝隐隐的顾虑,因他还是未曾料想到,拜黑的态度比他所预计的要更为强硬得多,竟是径直的开口强逼他娶了朵拉去。
白释言沉吟一番,开口问道:“如若我与朵拉公主,未行嫁娶之实,又该当如何?”拜黑倒是全没料想到白释言会有这样的一问,因着在拜黑的心里想着,你白释言是安国的新王,我朵拉是齐兹的公主,且是可敦亲自所出,身世和血统实也不算太过委屈了你白释言,况且你安国一心想谈妥了与我齐兹结盟的大事,此时与朵拉联姻,岂不是为双方更添了一道放心的砝码?
在拜黑的眼里,白释言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了这门婚事的,所以当白释言出言如此问询的时候,拜黑着实暗暗吃了一惊。但毕竟拜黑已稳坐大汗之位多年,在权势的旋涡间几度浮沉让他自然比白释言更为老辣,所以一如白释言会在拜黑面前掩藏了自己的真实顾虑,拜黑也断不会露出了自己的这股子吃惊来、无端的叫白释言看轻了朵拉与他所统率的齐兹一族,所以只是冷哼一声,毫不犹豫的答道:“如若你二人不行婚配,朵拉自是该被处死一万次,尸身拖出去喂了那草原苍鹰,也不算浪费!”一句无比狠厉而血腥之语,竟被拜黑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好似只是在言明今天中午的午餐是那草原上独有的、没有任何腥膻味儿的鲜羊肉一般,这样平淡的语气却听得白释言兀自心惊,这才知道齐兹到底是外域蛮族,对于违反了族规之人的处置惩罚,到底还是这般的残酷血腥,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而拜黑那坚定且不容置疑的语气,也让白释言在一瞬之间明白了,任何的求情都是无用,只要是拜黑确认朵拉违反了齐兹的族规且没有善后之法,朵拉是必死无疑——恐怕在这民风剽悍且到底蛮荒了些的族群中,就算是拜黑到底对这他从小面对着长大的小女儿存了几分恻隐之心、私心里想要保得她一条命来,其他族内的王孙贵族也不会应允,因为圣女为草原女子赐予身体的信仰早已是在他们的脑子中根深蒂固、不可违拗,就算是大汗出声下令,可大汗到底也只是肉身凡胎的凡人一个,在每一个齐兹族人心中的分量到底还是远不能和草原圣女真身相提并论。
突如其来的复杂局面,让白释言陷入了一番深深的沉吟之中,一时之间当真不知该如何应答。
在他这活得还不算长的一生中,白释言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幸获得了两个女子那无上的炽烈真心与惊人的勇气,她二人都愿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且再不去顾虑这世上旁的任何事一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只求救下他白释言的一条性命来。白释言以前当真不知,自己的一条小命竟有这般宝贵,可这两个女子的珍视,倒叫白释言愿意打从心底里去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从前的白释言,只觉得生命的所有时光都该拿来尽情的随意挥霍,要是哪一日突遭横祸、莫名丢了一条性命,想来也是上天早已既定的安排,自己也不会生出多少的遗憾和恐惧,坦然的也就接受了。可现下里,因着她们的珍视,白释言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怯懦了,变得怕死了,在这之后,无论他遭遇了如何危险的困局,在战场上面临着对手多么狠厉而致命的招式,他都会集中起了自己全副的精神和注意力、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走神,只为在一次次鬼门关的考验之下,都要求自己必须抢回一条性命来,为了不辜负那两个女子身上所载的一腔奋勇,和那坚硬勇气之下深藏的生命里再无可比拟的柔情。
这两个女子,一个是顾迩雅——那个他深深存在心底、甚至舍不得时时挂在嘴边,然而每一次吐露,都会激荡起心神如生命最初和本能的一阵荡漾的名字。另一个,便是此刻与他同处在这大汗大帐之中,为着想要救下白释言的一条性命、把自己拖入了这番复杂局面之中的朵拉。
现下里对齐兹更添了解的白释言,更为清楚朵拉当时带着笑的、那缓缓褪下了所有衫子的举动里,藏着多少的奋勇,以及愿意在背后付出多大的代价,那是违拗了她自幼深植于她脑海之中的至高信仰,那是在一瞬之间变得与曾经坚定站在她身后的族群为敌,那是竟敢于去挑战她那自幼敬重、却也是最为恐惧的父汗,那是敢于和甘于去背负草原圣女真身对她生生世世的诅咒。
朵拉那时的一个笑容,直到此刻,犹然在白释言的心间不断回荡,让他的一颗心脏震荡不休。
于白释言而言,那时顾迩雅不惜破了嗓子、哑声高喊着“防御”向着自己冲将过来的身影,与不久之前朵拉褪下了所有衫子、也不再畏惧露出背脊之上丑陋骇人伤痕的身影,虽都是甘愿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白释言的一条命,但在白释言的眼里到底是不同的。对于顾迩雅,白释言有的只是深深的感动,因为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他觉得自己受得起,因为无论何时何处,只要顾迩雅遭逢了与他同样的危险和困境,他一定会半分犹豫也没有的做出与顾迩雅相同的抉择来,不惜拿自己的生命、拿自己的所有,去交换顾迩雅哪怕在这世上只要好好的多活一刻,他也是觉着值得。
可是对于朵拉,白释言在这种感动之中,更添了一种震撼,因为白释言知道,朵拉的心底里其实无比清楚,白释言对她是半分超越了兄妹的感情也无,虽然白释言能清晰的感受到看似爽朗豪迈的朵拉,在自己面前多少会流露出不一样的娇羞一面,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也时时跃动着和她火红衫子一般的炽烈火苗、那是迥然不一样的光芒,但是白释言的一双眼、一颗心,早已被一个小小的身影尽数占满,绝不可能给予朵拉任何一丝她所期待的回报。
这一切的一切,朵拉都是无比清楚的啊。
可是,她仍愿,孤身一人去面对整个母族的诘难,孤身一身骄傲的笑着、俯身跃向那死亡的深渊,孤身一人不去在意、哪怕她从此再不能出现在白释言的眼前,又或者她根本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留存在白释言的记忆里。连白释言都不知道、说不清,朵拉的身体里到底哪里来的这样一股子勇气,她曾经在安国最爱穿的艳红衫子让朵拉的身影在白释言的脑海里,变作了一团小小的火苗,永远爽朗豪迈的笑着,像一个永远不服输的小小勇士,天大的难都能孤身一人扛得起来。
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同情。她甚么都不要。
她所做的一切,只为着对得起自己心底的三个字,唯有三个字:她甘愿。
听得白释言这样的一问,不同于拜黑那深深隐藏起来的吃惊,朵拉倒是对这一问早已料到一般,只是一笑——是一笑里面尽是释然,或许,只有细心和敏锐如白释言才能觉察出来,里面到底还是藏着小小的失落罢。朵拉忽地转过身,就要往着大帐之外奔去,就在这须臾之间,白释言一个快步抢到朵拉的身边、一把用力抓住了朵拉的胳膊。
朵拉回过头,吃惊的望着白释言。
白释言之所以能够动作这么快,是因为他早已料想到了,朵拉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救下白释言时,绝没有想过要求白释言的任何回报,甚至连这个举动会给白释言添了哪怕一丝的麻烦也是不愿,所以才会在确定白释言性命无虞,在白释言主动想要跟她言归于好的情形之下,竟然连一句话都不愿跟白释言说,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了开去。此时,按照朵拉的性子,她也定是不愿父汗拿此事来与白释言逼婚,让白释言有半分的为难。
她此时想要一股脑的跑出了大帐之外去,定是想要无论是寻一条河一跳了之,还是寻一棵老树自挂枝头,无论如何也要快快结果了自己的一条性命,如此这般,白释言就永远不用再面临为难的选择了。
倒是白释言的伸手这一拉,让朵拉惊讶了——原来白释言早已洞彻了自己的一切所思所想啊。可是接下来,他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