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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朵拉一寸也没有挪动过,久到她恍惚间觉着,自己的后半生已经就这样展开了,她的后半生就当真要在这一动不动的呆坐之间度过去了。忽然,朵拉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半人高的荒草丛被什么东西拂过的声音。
是野兔吗?还是一只已经许久不曾在草原上得见的獾?朵拉仍是半分动作也没有,头脑中一片虚空,所以任由自己的思绪随意的飘散着,做着一些有的没的胡乱揣测。
可是继而,在草丛被拂动的声音之后,朵拉听得了一阵细碎而不发力量的脚步声。
那样的一种脚步声,步调的节奏、踏在地面之上的轻重,早已是朵拉听得惯了的。从前,朵拉并不知道自己还有那听着脚步声,就能通过其中的细微差异,辨识出来者是谁的能力。唯有在认识了他之后,朵拉发现自己开始细细听着,原来他的脚步声和其他人的脚步声,是那么的不一样,他的步子要更大一些,带着一种独有不羁的节奏,每次踏在地面之上也都要更重一些,似是在热情的跟这世界不断招呼着。很快,就在安国的那段时日、住入他收留自己的宫室不久之后,每一次当朵拉听得了背后的一阵脚步声响起,哪怕不回头,也能在心里清晰的辨识出来者是他还是旁人了。为何忽然间有了辨识脚步的能力,朵拉很清楚并非自己天赋异禀,而是自己当真对他太过留心,也太过喜欢,喜欢到那种满心期待的感觉,哪怕只是更多延长一瞬也好——若是自己能通过脚步声,就辨别出来者是他的话,那自己那种期待他对自己开口说话、期待他对自己展露笑颜的心情,和这种期待所带来的无上的、在朵拉生命中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快乐,便能从听到他脚步声响起的一刻便展开了,岂不是比他走近了自己、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才展开,要稍微更长了那么一些?
所以朵拉头脑空空的呆坐着,可是一旦听得身后的这样一阵脚步声响起,朵拉蓦然之间浑身一紧,觉得自己浑身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已经浑然不受所控了。
这样步子大大的、每一次下脚踏步都比旁人微微略重一些的,是他啊!天地之间,再没有旁的第二个人是这样走路,唯有他啊!
白释言,你还活着……吗?
朵拉深深颤抖着,觉得自己凝聚起了毕生所有的勇气,才敢转过身去,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她太害怕了,从前朵拉只当自己是有着一腔草原女儿的勇气的,上战场、对异族,她从来都没有犹疑和恐惧过,所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生得一副如此怯懦的性子,连一个回头的勇气,都需要拼了命的去蓄积。可是她真的感受到了这样一种从心底而起的恐惧,她太害怕失望了,太害怕自己回过头去,发现是自己在过度期望之间听错了脚步,发现来者根本不是白释言。
当朵拉浑身颤抖着回头头去,深深的一望——
那半人高的荒草丛中,缓缓向自己这一方向走近的,那慢慢被放得越来越大的身影,不是他白释言又会是谁?!
朵拉还是一动都不敢动,像方才一样呆呆的坐着。恐怕她的心底里,是在担忧着,这样幸福而美妙的一幕,莫不是自己的幻觉?只要自己稍微一动,便会打破这样的环境,就好像美而脆弱的皂角泡沫,哪怕只是手指轻轻一触,也会“啪”的一声破裂了。
所以朵拉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她私心里想着,圣女啊,哪怕眼前这样的一幕当真是幻梦,也请让这幻梦做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因为自己,实在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一个白释言已在这自己还存活着的世上永远消逝的真实线索啊。
朵拉就这样做着,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以为是幻梦中的那个身影,直走到她的近前了,仿佛带着朵拉身体能够感知到的、那唯有生命力旺盛的活着的人才有的热度,朵拉这时觉着奇怪了。然后那身影清晰的开口了:“朵拉,谢谢你。”
不是幻梦,不是幻梦!他活着,他还活着!
朵拉浑身紧绷的每一块肌理,一下子全然放松了下来,她才发现方才的那一阵子紧张,竟然耗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这会子一旦放松了下来,她便连这样坐着的力量都不再有,一下子浑身瘫软的仰躺在了草原之上。可是草原真软啊,从小到大,深爱着这片生了自己、养了自己的草原的朵拉,也曾无数次的仰躺在这片草原之上,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朵拉觉着身下的这片草原是这般柔软,舒适得像自己记忆最深处那唯独触碰过一次的、父汗大帐里全齐兹最松软的床榻,让人一旦躺下就再也舍不得起身一般。
天也真蓝啊。片片翩飞的云朵真美啊。
朵拉从来没有一瞬,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这般美好,美好到她止不住的放声大笑,就和方才劫后余生的白释言一样,惊飞了落在身边荒草丛中的一群群小鸟儿振翅飞上了半空中去。若用理智去思考的话,此时可不该这样大笑啊,若是不慎引来了旁的甚么人,后续又是一阵的麻烦,况且这不是和自己草原圣女的端庄身份并不相符吗?可是朵拉甚么都顾不得了,她的心里有太多太多汹涌而起的快乐了,她必须这样放声大笑,才能把这样的快乐宣泄出万一来,要不自己可该完全的憋闷坏了。可是与白释言不一样的,朵拉笑着笑着,眼角开始不受控制的不断滑下泪来。那泪没有阻止了朵拉的大笑,那大笑也没有阻隔了泪滴的滑落,朵拉就这样一边放声大笑着一边滑落下同样大颗大颗的泪珠儿来。那是一种太过复杂的情绪,复杂到朵拉之后在一生中再也没有一瞬体味过,那是一种几乎要冲破了心脏的狂喜、夹杂着后怕、委屈、和小女孩一般的撒娇,全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了洪水般宣泄而出的笑与泪,可别想着自己能控制着它们停下来。
圣女,谢谢你,谢谢你。哪怕后半生,哪怕之后的生生世世,我永远再得不到你的赐福,永远要为着现在经历的这一瞬狂喜,付出不能为人这般惨痛的代价。仍然谢谢你,谢谢你。
白释言望着忽然之间仰躺在自己的面前、又哭又笑的朵拉,就静静守在她的身旁,也不催促她,也不出言对她做任何的询问,因为白释言清楚无论怎么问,其实都是对她的打断。白释言之前虽因着朵拉之前在安国所做的那些事,对朵拉一面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可是朵拉心底里对自己那种特别的感觉,白释言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当真不懂呢?所以此刻,白释言也是全然的理解朵拉这样一种情绪的迸发,一点也不忍去打断她,心想就这样静静的守着她便好。
白释言本来是等待着,待到朵拉这样一股子伴着他白释言劫后余生、汹涌而来的情绪宣泄完了,朵拉便会主动开口说话了。没想到,待到许久许久之后,朵拉终于渐渐的止住了那阵狂笑和大哭,却一个翻身爬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白释言一眼,也甚至没有来得及把黏在了自己背部衫子上的草末碎屑给稍微拍拍干净,就这样头也不回的、一溜烟的跑远了。
直到朵拉的身影在须臾之间就不见了踪影,可见她方才的脚程是有多么快,白释言还愣愣的傻站在了原地,不明白朵拉的这样一个动作是何意。
但对于自己为何要这般动作,朵拉的心里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朵拉早已清楚,他白释言的一颗心,尽数放在了顾迩雅一人的身上,这一生怕都是再也不会更改。而之前白释言对自己的刻意回避和不理会,也全是因着自己当真做了辜负于他的事,都是有理有据的。这会子,白释言愿意重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重新开口对自己说话,想来不外乎是因为刚才放下了一切奋不顾身的相救,感动了他吧?白释言与自己这样的一种和好,全都是因着报恩的成分吧。
可是朵拉就是不要感动,不要报恩,因为这和好若不是白释言发自了心底、心甘情愿的,朵拉就宁可不要。她刚才想要不顾一切的救下白释言的时候,想法无比的单纯简单,就是不想白释言当真死了、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可不是为了用那样奋不顾身的举动,去绑架白释言,让他违心的来与自己重归于好、重新的对自己和颜悦色。
那算甚么交易?一点也不符合草原女子的率直坦诚性子。别说白释言了,自己首先就会无比的嫌弃罢。
朵拉虽然回到了草原之后,不复在安国时那样的爽朗和没有包袱,因着在带给自己太多压力和恐惧的父汗面前,朵拉自幼时起就是闷闷的,像被困在了木笼里的小鸟儿,因清楚自己虽有翅膀、但并不能翱翔而不快——这才是白释言发现草原上的朵拉,和在安国时的朵拉似是判若两人的真实原因。但是在朵拉的骨血里,那草原女子固有的率直可并没有丢啊,她才不要跟白释言做这样的一番交易。
所以,她不要跟白释言说话,不要跟白释言和好,头也不回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