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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在长公主身边教养了这么久,梨庭这一肚子的谋略功夫,也不是等闲白费的,自然知道如谋布棋局一般,一着棋下了出去,也不是登时就能看到了成效的。所以把透露了自己喜好的话口子放出去后,梨庭心里其实也清楚,那唐璟即便再有心,也不是她梨庭肚子里的蛔虫,总得要反应一番、思索一番,才能挑出一他心目中最恰当的应对之法,来讨得梨庭欢心呢。
可不知怎的,梨庭虽如往常的每一次一般,对自己的这一步计策成竹在胸,但心里总是有一股子慌张挥之不去。本来好好的用着午膳,她却突然放下了筷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倒叫身边服侍的宫女一惊:“公主怎么了?”梨庭向外仔细打望了一番,才略显失落的坐了回来:“没甚么事,我只当是外面有人来了,想来是我听错了。”宫女更觉奇怪了:“公主可是在等甚么人?”如此老练的梨庭,脸竟然蓦的一红,赶紧推脱道:“胡说甚么!我哪里在等甚么人了?不过是昨夜不曾睡得很安稳,听错了罢了。”这就故意沉着一张脸,不许宫女再问,才算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
白日里也就罢了。皇宫里入了夜后的时光,对于梨庭来说,本就是最为难熬的。白日里,当着人前,梨庭总会摆出一副孩童般天真趣稚的样子来,那样明朗柔和的性子,衬着她粉扑扑的一张俏脸,再带着那一脸的巧笑,总会让每一个瞧见她的人打从心底里感悟到了那年轻的好,瞧着她,仿佛就能不那么害怕在自己身上逐渐流逝而去的光阴一般。而入了夜后,那一只白日里被梨庭用强大意志关在了自己心底的魔鬼,每一夜总能挣破了那牢笼,嘶吼着挣扎而出,能将梨庭小小的整个身躯都吞没一般。那魔鬼的能量打从哪里来呢?大概是从自幼被母妃锁闭在幽暗宫室里时、那对一片黑暗的畏惧,从那只能自窗扉里打量着枝头的鸟儿和其他笑闹孩童的孤寂,从那母妃惨死时冷到骨子里的一阵惊恐,从长公主决心教养自己、为让自己觉醒而把自己一次次推入绝境的无助,从一路走来亲眼见着长公主的双手如何沾满了淋漓鲜血的迷惘中,让那魔鬼不断不断噬取着黑暗的力量,让它变得更为强壮,让梨庭无论如何也无法击溃了它、甚至也不能将它略微压制了下去。所以对着皇宫里的夜,梨庭常常是整夜的不能成寐,只能真像一个无助孩童一般瞪着圆圆的一双眼,苦熬着等待天色将明的一刻,借着那点光帮自己把魔鬼重新锁回自己的心底。而在这枯等天明的时光里,唯有母妃留下的人偶娃娃能略给自己一点安慰,所以被梨庭整夜整夜的抱在怀里不愿撒手。
本就睡不着的夜,梨庭的心里因着唐璟,更添了这一股子慌乱之后,更是只能辗转反侧了。那本来白净粉嫩的一张小脸上,眼下也就止不住的添上了两道阴影了。
梨庭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久到在她心里可能已经历了三载四季的更迭,久到她无数次在用膳的时候蓦然起身、又失落的坐了回去,总也没能等到那唐公子一星半点的动静。倒是在梨庭已经几乎彻底失望的时候,想着那唐公子在大病痊愈后是决心忘了自己、不再受自己干扰心神了,所以每到傍晚就独自去策马跑上一大圈,想以身体的疲累来助一助夜里的安眠,这一天她策马跑完了既定的路线回到自己宫室之后,还未来得及更衣,便眼尖的瞧见那桌子上有一从未曾见过的绢纱卷子。
梨庭的一双眼都亮了,径直扑将过去把那卷子抱入了怀里。一旁的宫女好心提醒道:“公主跑完了马,一身衫子都被汗液浸透了,还是先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衫子,再来看这卷子也不迟呀,毕竟它可没有长腿,也不能自己跑了不是?”此时的梨庭哪里还能听得懂宫女的玩笑,更不消说也记不起更衣这类的小事,一刻也不愿迟了一般,径直把那卷子自手中展开——
一霎之间,梨庭就笑了。若其他平日里见过梨庭笑颜的人,看到她此时的这一笑,一定能够发现,其实平日的梨庭从来没有真正笑过,那些牵动嘴角的表情,更像是她内心给自己面部所下的一道指令。原来梨庭真正发自心底的笑,似春日里最明媚的花朵,似夏日里自斑驳叶片间漏下来的那一缕最耀目的午后阳光。
因为梨庭瞧见那卷子,果不其然是唐璟送来的,是他亲手所绘的一副画卷,其上自然不出梨庭所料,是她的肖像了。引得梨庭露出这样一种笑容的,是那肖像上梨庭的一对眼睛,只消看着唐璟所绘的这一对眼睛,有天真、有迷惘、又残酷的力量,梨庭便忍不住低语了一声:“他是完完全全看透我了。”其实除了那一日在花园里为了救助梨庭扭伤的脚,梨庭和唐璟并未曾有过任何的肌肤相亲,不过瞧着唐璟为自己所绘的肖像,梨庭却觉着自己已是无数次赤条条站在了唐璟面前、任他打量一般。
本以为送来的只是这样一副肖像画卷,正当梨庭欢喜的紧,欲为这画卷找一顶好的位置悬挂起来、让自己无论身在宫室的何处都能一眼望见之时,却随着梨庭的动作,让深藏在这画卷之中的一纸信笺飘落了下来。梨庭好奇的捡起一瞧,脸上的笑更是止不住了——这唐家公子心思倒巧,信笺上俊秀字迹所书的,竟是一条谜面,这是要考一考梨庭呢。
这一夜不能成寐之时,因捧着这写了谜面的信笺,梨庭发现自己的心底不慌了,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这谜面之上,毕竟有事可忙,无需再瞪着一双眼枯熬了。那谜面便是:“红绡白瘦香犹在,柳丝青青云端雁,苍天却为红颜妒。”
其实聪慧如梨庭,最多只消得半夜,也就把这字谜给解了出来——红绡白瘦,指的可不正是那梨花?柳丝青青云端雁,是那庭苑之中所望见的景象了。苍天妒红颜,指的是那女子,合起来不正是一个好字?
这三句字谜,组起来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梨,庭,好。
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梨庭本已无事可做的后半夜,也沉浸在了一片充实的甜蜜之中。原来,根本不需要甚么复杂巧思的话语,只要深深映在了自己眼底的那个人,对自己简单的道一声好,自己便能自觉的从一声好中,听出了那背后的千言万语去。
就是这样的千言万语,让梨庭独自一个人坐在了烛前傻笑,听了整整半夜呢。
唐璟还在将养身子,来不及求了父亲请长公主为自己和梨庭指婚,两个年轻人自然也就不能过分明显的私下约了相见。在唐璟着人送来画卷之后,两人难得的一次相见,是在大宁皇室一位王爷的寿宴之上。梨庭佯装吃醉了酒,摆脱开了宫女,称自己要独自去殿外吹吹冷风醒神,让宫女留在这筵席之上为自己打好掩护。唐璟的一双眼,本是自始至终就未曾离开过梨庭身上的,这会子瞧见她独身一人溜出殿去,自然也即时明白了她所谓何意,这便跟着她前后脚的出了殿外。
空空的一条长廊,两个长相姣好的年轻人隔了一段距离、相对而立,一阵深春柔和的暖风吹起,有些顽皮的撩起了二人的衫子下摆,吹在身上痒痒的,原来就这般不说话,也已足够美好。
梨庭记不得是谁先笑了起来,于是很快的,另外一人也跟着轻笑起来了。也不知道在笑些甚么,只是心底那止不住的快乐,除却这出了声的笑,好似也找寻不到甚么旁的方法流露出来,可再不流露出来些许,可就要把自己生生憋坏了。
唐璟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拙作一幅,可还称心?”梨庭笑着点点头,出于少女本能的一股羞涩,却也不想太过厉害得夸赞了他去,让他心底太得意,反而看轻了自己。于是梨庭新起了一个话头:“为何随着那画卷送来的,还有那字谜?”“我瞧着你近来睡得不好,想着陪你打发些漫漫长夜的时光呢。”唐璟的回答脱口而出。
梨庭奇道:“你怎知我近来睡得不好?”唐璟这才发现,竟已把自己完全暴露了,眼看着推脱不过去,只得老实答道:“我……我思念你得紧,又不能约你私下相见,便日日溜到了你宫室的围墙之外,只盼悄悄的瞧上你一两眼也好,我的心里也是满满的。”
这样一番坦诚的回答,又叫梨庭露出了那一种由心底而发的、明媚如夏日午后阳光的笑颜了。
直到此时,梨庭发现自己才人生里第一次真正弄懂了,甚么叫喜欢。
以前对她的释言哥哥,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