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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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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着这样的弟弟,白释言心中再度涌现出一股子极端奇怪的情绪来——迩雅对自己越是关切,释乐越是悲痛,白释言心中的愧疚与那厌恶自己的感觉便会尤甚。仿佛自己曾经对长公主的信赖和那一度的亲切,都让自己成为了长公主的帮凶,让真正亲近之人不得不面对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他更想去质问长公主,为何一边声称自己是能够懂得她的人,一边却对自己的父亲做出这般的事情来。可是若真的面对她,他又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动作,说些甚么话,他一辈子都再不想问到她宫室里那阵仿佛会勾了人魂魄的香气了。

    白释言一直被这样的情绪折磨着,不出数日,人看上去竟比在战场之上受风霜折磨之时更为瘦削憔悴了。安王后只当他是查出了安王逝去的真相,受到的打击过大,也只是把他召到自己的宫里来,让芯仪再去做些他喜爱的吃食。

    芯仪这日里制得的,是混合了糯米和红糖而成的千层糕。这类点心最是难制,一层一层都须得摊得薄薄的,再一层一层蒸熟蒸透了,方能浇淋叠加在一起,才可保证那雪白的糯米和晶莹的红糖层都透亮好看,咬在嘴里也爽口弹牙。这类点心芯仪不是等闲愿意做的,今日里怀揣着极大的耐心做了,也不过是期望着这一点甜,能略微慰藉了白释言心里的苦。

    不想叫母后和芯仪姑姑担心的白释言,木然的从那精致小碟里一块块拿起千层糕,如平常一般往嘴里送。可最爱啖品美食的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味同嚼蜡的感觉,简直不知自己吞下肚去的是些甚么了。

    他这副样子,叫安王后尽数看在眼底,却也不说旁的,只是柔声道:“言儿,你总该振作一些。往后走去,乐儿还有许多的事宜,等待着你去帮他的忙呢。毕竟面对权势,局面凶险,唯有你这个大哥是他能完全信赖的。”

    “母后,您知我一向是最不擅这些的。倒是母后这段时日以来,把朝内外的大小事宜一并打理得宜,很是受所有人敬重。”白释言努力挤出一丝强笑,终究是忍耐不住,对着安王后平静得如无事发生般的容颜,开口问道:“这么些日子了,您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人人都道我坚强。其实又哪里有人愿意坚强呢?不过是你们的父王去了,从前,总有他同我一起牵着手、并着肩,挡在你和乐儿与这些俗世凶险之间。现在,只剩得我一人,再难,也要勉力撑着些罢了。”安王后了然自己这个大儿子,一定是憋闷得无法了,才竟愿意在自己面前流露了这一星半点的无奈与难过来,这便也诚挚答道:“只是言儿,我的身影终究瘦弱单薄,不似你们父亲般高大,一个人也不知能支撑多久去。你和乐儿,快些振作起来罢。”

    安王后知道自己的情绪,是不能在两个儿子面前流露半分的。他们受到的打击过大,自己反而要成为他们的依靠。这天夜里,安王后找来的人是顾迩雅。

    “没有妨碍你的事罢?”安王后笑着问道。

    顾迩雅急忙摆手道:“我哪有甚么正经事。我对于王后,定是随叫随到的。”

    “我召你也并没有甚么正经事。”安王后斟了一小杯酒,笑着递予顾迩雅面前:“不过是我没有女儿,没有人陪我贴心的说说话。有些心绪,言儿和乐儿他们终究是不懂得。”

    “承蒙王后不弃,这不是还有我吗?”顾迩雅举起酒杯来,俏皮的与安王后的酒杯一碰,想让这沉闷了许久的气氛稍微松快些。

    “正是了。你对于我来说,可不正是女儿一般的存在?”安王后欣慰的点点头:“我看着你与言儿乐儿这般好,总叫我想起,我和大王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和平芜……我们还是甚么都不懂、最为无忧无虑的年纪,终日在一处玩闹,不过是私语着哪位世家公子的眉眼最为英武,又是哪位公子的鼻子最为挺拔,又哪里懂得甚么是真正的喜欢?直到我遇见了大王。”

    顾迩雅笑问道:“听说是您主动去找了大王,才有了远嫁安国的这一段恩爱佳话?”

    “正是了。我与大王初遇之后,我也能瞧出,他看我时眼里分明也有不一样的光彩,却不知是不是拿剑拿久了,不懂得开口,只是那一日,在大宁皇室的筵席之上,宫人们呈上了江南新鲜采摘贡来的菱角,我试着咬了一颗,端的是粉嫩清甜,只是那外壳太硬,不方便食用,我也不好在皇家筵席上呼来喝去的指使宫人,只得作罢。想不到的是,筵席之后,大王竟捧着一小碟剥好的菱角找到我,往我手里一塞,甚么也不说的红着脸离去了。”忆及安王的任何一件小事,安王后都是嘴上不自觉上扬的满脸温柔神色。

    “想不到大王看上去粗犷豪迈,竟是如此细心之人,这就注意到了王后想吃菱角的心思。”顾迩雅叹道。

    “其实这世上哪里真有粗犷到忽视细节之人?不过是看喜不喜欢、用不用心罢了。我端着那一小碟菱角,去平芜的小厨房里问了,原来竟是大王去借用了一把小小的刀,一只只切开来亲手剥得的。当时我就笑了,也不知他这一双拿惯了刀剑的粗手,在对付一只只小小的菱角时,是不是像武将绣花一般被急得面红耳赤。”安王后笑道:“当晚我宿在平芜的宫里,与她同眠在一张床上,我便对着平芜说,我从未曾见过这般温柔的男子,我定要嫁予他。”

    “您从前与平芜长公主那般要好。”顾迩雅问:“她可是给予了最好的祝福?”

    安王后摇摇头:“哪里的话。平芜平日里骄纵惯了,性子最是自我,得知我想要嫁去山高水远的安国,从此再不能陪在她身边与她一处玩耍,气得当下里就把脖子上的一块玉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霎时间就断做了两半。”

    “呵,好大的气性。”顾迩雅听得入了迷。

    “平芜就是这般的性子。且不说那玉价值连城,在整个大宁也堪称是最为贵重的之一,素日里又是她和我最为心仪的,我也常常问她借了来,搭着一些颜色契合的衫子佩戴,也可算见证了她与我的情谊了。但她气得急了,说摔竟也就摔了,从此再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安王后接着说道:“直到我大婚的那一日,即将随着大王远赴安国,平芜仍是没有来,到了最后一刻的时候,才差人送了一只锦盒来。我打开来一瞧,她竟把最为贵重的那块玉送了我,被她摔坏的地方,已着最为巧手的工匠以赤金镶好,竟比从前更为好看了。”

    顾迩雅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长公主是如何的蛮横骄纵,她从前对您到底是真心,竟能战胜了自己本来的性子去。”

    “是,那时候确实是真心。”安王后唏嘘道:“那时的平芜,一定也没有想到,往后的岁月里会有一日,她为着牢牢握住手里的权势,会亲自遣人毒杀了我的夫君。”

    这一夜,安王后与顾迩雅饮着酒聊着,直到天已经快要大亮了,才在一处合衣而眠,倒真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母女了。

    大宁皇宫里的长公主,就没有这有人听她说话的好运气了。

    这一日,宫女来报,按照每月的惯例由长公主私下送进古丽仙宫里的补给,这一次竟被如数全退了回来。长公主不明就里:“这是所为何来?”

    还未等到她探明古丽仙的所思所想,当天夜里,就传来了古丽仙在宫里自缢而亡的消息。

    长公主连衫子都未来得及披上一件,一头青丝也来不及松松的绾一个发髻,随着她的一路疾走,凌乱的飘扬在初冬略为凛冽的寒风之中。

    待她赶到古丽仙的宫室门前之时,古丽仙的尸身由一张白绫盖着,正运送了出来——正如她亲自所下的那一道皇令,一生幽闭不得出,直到死了,才有重见天日的这一天。

    长公主几乎是扑到了古丽仙的尸身一旁,修长的手指不住的颤抖着,就要去掀开盖在古丽仙脸上的白绫。旁边的宫女急切提醒道:“长公主,怕是不吉利罢?”长公主可不管这宫女平日里得不得宠、是不是老资历,一掌抽在她脸上:“多嘴!”

    她颤抖着掀开白绫,看着那一张曾经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绝美脸庞,这会子却深深的凹陷下去,泛着青的苍白诉说着她当真再也不会张开眼回到这世上。长公主只觉得这张让她无数个夜晚孑然独立着期盼的脸庞,瘦削到显得如此陌生,竟已是看不出从前的半分颜色,这幽闭不见世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古丽仙到底在想些甚么、感受些甚么,自己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长公主没有一滴眼泪,这便重新把白绫盖好,冷声吩咐道:“草草葬了罢。”

    “草草……就葬了?”这倒让久跟着长公主的女官一愣。

    “走罢。去梨庭的宫室。”长公主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一如朝堂之上那种特有的冰冷。她就这样急急的离去了,薄如蝉翼的轻纱衫子挡不住这冬日的寒风、高高飘扬在空中。长公主独自一人急急的在最前面走着,再没有一刹那的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