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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白释言,已着橙澈拿来了今秋新酿的桂花酒,度数不低,入口煞是凛冽。白释言不停口的几杯下肚,已经是有些晕乎乎。橙澈立在一旁——她已听闻了白释乐请安王让皇帝为他和顾迩雅指婚一事,一向懂得白释言心思的她,这会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眼看着一壶酒见了底,便藉口其他桂花酒尚未酿的完全好,撤了酒壶,匆匆躲开了去。
有些晕乎乎的白释言,听得朵拉这样问,想也不想,开口便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大宁……一向讲究谋略。谋略你懂吗?虽是不同属国,可属国与属国之间的关系,直接决定了大宁朝中的局势。属国之间可对立,也可合纵连横。沛国与我安国一向交好,有沛国人来走动,有何稀奇?”
朵拉假意不懂道:“那为何偏偏是沛国将军陈欲章?”
酒醉的白释言情绪高涨,大笑道:“那陈欲章和父王,可谓不打不相识。年轻的时候上战场,两人还是对立方。陈欲章重剑无双,父王骁勇善射,据说那一战甚是惨烈,他二人作为两军主帅,不想再无谓伤亡,直接对垒,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最终是父王副帅受伤,父王向来待兵士如家人,一个分神,被陈欲章重剑直指咽喉。可那陈欲章,感念于父王的人情味道,终究是没下杀手。这两人之间,真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了。”
朵拉点点头道:“这我懂得。我们草原上的男人,也有这样的兄弟情。”
假意无所事事的抓着石子儿,朵拉又问道:“那……陈欲章将军把最重要的军事地图,临摹了一份副本存放于安国,这件事也是真的咯?”
白释言那一个瞬间好像清醒了过来:“你听谁说的?”
朵拉一阵紧张:“听……听你的小宫女呀。”
可白释言的身子又瘫软了下去,红扑扑的脸颊显示着他的酒劲显然还没过。他笑着道:“一定是橙澈这小丫头,在你面前显摆她知道的多,可是?”
朵拉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
“下次我可轻饶不了她。”白释言笑骂道:“陈欲章将军存放地图副本一事,是真的。那份地图,也是真的。”
见白释言全然没有起疑,自己顺利佐证了消息,朵拉胸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白释言拍拍朵拉的肩道:“不过这些事,你别和橙澈一样,为了跟人显摆自己知道的多,就一阵瞎打听。无意间掺和了进去,只会害了自己。”
“我自是不会。我自小在草原上野惯了,心里哪装得下这些事,随口问问罢了。”朵拉勉强笑道。
这时节,最慑人的秋老虎已然离去了。夜里的风带了些深秋的味道,吹在脸上凉凉的。朵拉离去后,白释言一个人步出宫外散散酒劲,给这夜风一吹,登时清醒了不少。
他看到白释乐等在宫外,也并不吃惊,向着他走了过去。
白释言问道:“方才怎么不直接进去?一起吃一壶酒也好。”
白释乐笑:“看着朵拉在,也就没有贸然进去。”
“我知道你来所为何事。”白释言在廊间坐下,望着秋日夜空里的星辰,秋高气爽,闪耀得人心里有一些乱:“我已听得母后说了。”
白释乐点点头:“我想着,还是该亲口告诉你一声。”
“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啦。”白释言终于转过头来,笑望着弟弟道:“你和迩雅,打小就是最最般配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仿佛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蓄积了正视白释乐双眼的力量。
“并不理所当然。”白释乐沉声道。
这会子,轮到白释言惊讶了。
白释乐故作轻松的一笑:“父王本来考虑朝中局势正乱,不欲此时请皇帝为我二人指婚。是我强着对父王说了一句话,父王这才应允了我。”
白释言问道:“什么话?”
白释乐一字一句的说:“我告诉父王,我怕迩雅心里装着他人,被人抢了去。”
“怎会?迩雅自小和你青梅竹马……”白释言不假思索的反驳,可话说了一半,连自己都没有底气说下去。
三个人,谁人都没有说破,可各自的心里,又全都是清楚的。
“自小人人道我谦和,其实是那些寻常俗物,我本也没有放在心上,让了也就让了。”白释乐道:“可自小我心里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迩雅她,我绝不会让给任何人。”
白释乐笑着看向白释言:“哪怕是大哥你,也不能让。”
说罢,白释乐轻轻离去了。独剩下白释言一个人,沐浴在这渗透人心的月色中。
白释言不禁自问,为何他自己,就没有白释乐这般直抒胸臆的勇气呢?
这天清晨,当看到白释乐远远向自己走来,顾迩雅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只想躲开了去。
她忍不住的想——如果走来的这一人是白释言,自己是会躲开或是迎上去呢?
白释乐远远的招呼她:“迩雅。”
顾迩雅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
白释乐犹豫一阵,终于笑着道:“我已请了父王,奏明皇帝为我们指婚啦。”
顾迩雅其实早已知道这一消息,也想了许久该如何回应。可当白释乐对她正面说起的这一瞬,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愣了好一会子,才道:“……不是早说了,我们年纪还小,无需这么急么?”
白释乐不禁低下了头,低声道:“我可是急的很呢……再不急,我怕你跟人跑了去。”
白释乐这般直白,毫不遮掩自己内心的想法,倒逗得顾迩雅轻松了些,忍不住笑了。她笑望着白释乐道:“我能跟谁跑了去?”
看到顾迩雅阳光下的笑颜,白释乐终是笑了,他坚定神色道:“迩雅,你放心,你盼着天下一统,再无战乱的梦想,我一定帮你实现了去。”
白释乐这般毫不掩饰的胆怯,堂堂正正的努力,正似把一颗真心,全然的剖在顾迩雅面前。与那个人相比……
跟那个人什么都藏在心底,不愿道明、不愿争取的样子,恰恰是截然相反。
顾迩雅震撼于这样的坦诚,也感动于这样的坦诚,那些推脱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沛国。将军府。得知军事情报失窃以后。
陈欲章一袭布衣,静静地候着面前的一壶水烧开,看上去就像每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曾是锋芒毕露的少年,却渐渐被生活打磨失却了光彩,泯然于尘世。待到水烧得开了,陈欲章一双大手,却是小心了又小心,细致的把水注入到一质朴的茶壶里去——看这一双手,却又能知道,每一个看似平凡的中年男人,并没有真正失去力量与坚持,只是把它们都藏进了一双手饱经磨砺的厚茧之下,在那些安稳的日子里,隐而不发。
沐云就强迫着自己,把陈欲章当成这样平凡的中年男子。假装没有看到,那一袭反复打磨、新近擦拭的铠甲,就挂在陈欲章的背后,在窗外折射进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喝茶。”陈欲章把一杯新沏好的茶,轻轻放到沐云面前。那温柔的程度,不亚于他侍弄一株最娇嫩的兰草。
沐云端起茶杯,啜饮一口。陈欲章笑望着她,道:“若是没有这些战事,我们每一天的日子,大概早已是这样。下一刻,就该换了你对我说,饭已备好了罢。”
沐云不言不语。陈欲章倒是聊兴正浓,尽扯些家常闲话:“你会为我备些什么菜呢?是按我的喜好,几块硕大的牛肉卤制了快刀切好,再烫一壶最烈的酒,还是按你的习惯,做几道顶精致的小菜,定少不了桂花鲜栗羹,和那八宝豆腐?”
沐浴还是不说话,仰头喝干了茶水,把杯子倒扣在面前,是不要再续的意思。她终于平静的开口:“茶喝完了。你也该走了。”
陈欲章静静的站起身来。
沐云终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军事地图失窃,此番再战,可有危险?”
“有些事,不可不为。”陈欲章披上铠甲,重剑出鞘,来回的细细打量——那一刻毕露的锋芒,终决定了他不是一个沏茶养花的平凡男人。他和沐云那本来可能的太平日子,被这重剑的光芒划破,生生被割裂开来,可能等得再久,也是永远无法实现。
沐云的双眼被那重剑的光芒刺着,有些泪光泛了出来。
此时陈欲章的心里,一门心思只道是弟子付墨涵盗了那军事情报。他还根本不识得朵拉其人是谁,又怎会想到,军事情报失窃是因着在遥远安国,艺苑助了她的公主朵拉,在确认情报的真伪后,自顾将军府偷了去。
“将军!将军!不好啦!都骑营遭人奇袭,无法按时前来,皇上命我们即刻赶赴!”
刚刚进了军营的陈欲章,便听得了这一消息,无需下马,立刻风尘仆仆的重新上路。
那一路的尘埃,足以把沐云的眼泪湮没在数十年这样过来的岁月里。
这时的沐云,却早已换下了温婉的裙装,一袭黑衫,是与随她策马同行的女子同样利落的打扮。
若是要奇袭都骑营,需要的就是这般利落的打扮。
原来那日的暗夜街道里,正是与沐云同行的这黑衣女子,用毒针取了那看似平凡小贩之人的性命,从他身上取得了一份情报。而那情报,竟也是与陈欲章失窃的军事情报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沐云为何需要这情报、为何要奇袭都骑营,又是与她所属组织相关的后话了。
只是此时的陈欲章,又怎会想到,为他添了这一阵大乱子的,会是曾朝夕相处、情深意切的沐云?
沐云与黑衣女子二人,在拥挤的街道上缓缓前行,甚是低调,一点不打眼。路遇一敲锣打鼓的婚嫁队伍迎面过来,更是默默退让到道路一边。
一阵风起,为轿帘掀开了一条缝,沐云瞟到,新娘子那被盖头映得红彤彤的侧脸上,是掩不住的笑颜。
沐云就这样坐在马上,望着她曾经唾手可得、却终究失去的平凡日子,像这顶婚嫁的轿子一样,与她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