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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地上的时候, 程鸢兰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上的金属外壳因为剧烈爆炸带起的火焰而出现融化的迹象，但这种耐高温的材质, 不过片刻就迅速恢复了过来。
她保持着单手举起的姿势僵硬地躺在地上，双目愣愣地看向犹如在放烟花一样绚烂无比的夜空。
耳边砰砰的声响她也完全没有在意。
没了，一个人就这么在眼前消失了。
白银。
她咀嚼着这个名字。这是自己给他取的名字。
白银在跟她告白的时候, 她还仔细思考了如果有一天白银寿命走到尽头了该怎么办。
她假设了很久那时候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却一直都没有想好, 也不敢继续想明白。
但现在, 太突然了，她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真的没了么？
万一没死呢, 白银还穿着防护服，那身衣服能支撑人类在外太空行走一会, 说不定他还活着，他那么厉害，一直都很厉害，点子又多，说不定还有什么保命的手段，说不定没死呢。
程鸢兰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几艘战舰同时爆炸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几乎将地面建筑全部碾平。
还好围过来的近百艘战舰迅速展开救援行动，就在程鸢兰起身的时候，战舰的爆炸已经被制止了, 冲天的浓烟笼罩上空，让原本就黑暗的世界更加朦胧起来。
但她是机器人，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的一切, 她朝最后那艘战舰冲了过去。
是从内部开始爆炸的，战舰内部都被爆炸冲得乱七八糟。那时候白银已经快要到门口了，如果有尸体，尸体也很可能在门口位置。她冲到舱门位置开始翻找起来。
周围都是军人，正手持着高压灭火装置四处扑救，她扑过来时被拦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放开。
程鸢兰疯了一样在战舰一塌糊涂的地面上四处翻找着。
“不是，也不是这个。”
口中念念有词地叨咕着，在各种还散发着热气的碎片中不停扒拉，然后她突然顿住。
她见到了一个还在滚烫的石头。石头的形状无比眼熟，那是她第一次送给白银的礼物，那枚刻着他名字和象征自己名字花纹的石章，他一直挂在脖子上，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摘下来过。
因为经常摩挲，石章表面变得温润滑腻。
石章的绳子是她亲手穿的，用的是金属丝线，除非用钳子拆，否则很难扯断。
但是现在它掉下来了。
程鸢兰很想哭，心口像塞满了一大团一大团沾满了水的棉花，沉重到她几乎站不起来。
她捧着石章跪在地上很久，听到身旁有人在喊：“找到了一具尸体。”
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程鸢兰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那些人身边跑去。
入眼的是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身上的防护服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来形状，脑袋被变形的头盔挡住，脖子扭曲，似乎这才是最致命的死因。尸体的手臂交叠在一起，右手仅仅握住左手手腕，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白银的手环就是戴在左手的。
程鸢兰有些不敢上前了。
有人碰了下尸体的心口摇了摇头：“已经没有气息了。”然后那人小心翼翼地掀开头盔。
头盔下的脸有很多磕碰和擦伤，还流了不少血，但是因为有头盔阻挡，比起身体，反而是受伤最少的一处。
脸还是那张熟悉无比的脸，英俊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温柔，认真的时候又很沉稳可靠。偶尔会红着眼睛委委屈屈可怜巴巴地撒娇。
这张脸让程鸢兰完全无法欺骗自己这不是白银。
“白银，你醒醒，我们要回家了。”
她跪在他身边轻声唤道，动作小心翼翼的，轻轻触碰了下他的脸，还有些温热的。她觉得白银仿佛下一秒就能睁开眼睛对她说一句我吓你的。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白银躺在那，再也不会跟她说上任何一句话了。
“程竹还在等着你呢，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去吗？你起来啊，你再不起来我就走了。别开玩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到底抖得有多厉害。
程鸢兰低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脸，然后小心地在嘴角亲了一下。
从前都是白银偷亲，还每次都是突袭或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会生气。其实她一点都没有生气。
程鸢兰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当时就答应他的告白，为什么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她想哭，大脑嗡嗡的完全无法思考，让她快要疯了。
垂头看到白银交握在一起的手，她轻轻掰开他还握着左手臂的右手，很奇异的，在她触碰的时候，右手很轻松就被拉开了。然后她看到被手腕上完好的身份手环。
她捧起手环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那细细的手环上更加细致地刻了几个字。
“白银&兰。”看上去有段时间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的，就像定情戒指一样。
手环很轻易从那手腕上取了下来，她将手环戴在了自己手上，两个手环靠在一起，亲亲密密的。
“我们回家吧。白银，我带你回家。”
她将人抱起来，身边几个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她完全没有听到，她只是目光虚幻地抱着人往外走去。
此时已经快要天亮了，战舰爆炸后没多久天边就出现一抹微光。
中央星上的供电开始恢复，一直被黑暗笼罩的世界也终于再次回归光亮。
程鸢兰抱着人慢慢往前飞去。
但是没出去多久，面前就突然多了艘飞船，程竹坐在红嘴鸟身上以极其迅速地速度赶了过来。白蛇和变色龙还在他身边，他们看到白银的尸体时，眼圈就瞬间红了。
转音器中传来长长的哀鸣声，她仰头，发现恐龙大熊飞象还有好几只被留在动物园的动物都在拼尽全力往这里赶来。
而在更远的天际，是蓝鸟黑鸟，它们背上也载满了动物往这里冲刺。
按照飞行器的速度应该要超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这些动物们不过一会就迅速赶了过来。
一片废墟的地面上围了好几十只动物，这副情景很快引起了那些军人们的注意。
凯奥希陛下乘坐的那艘飞船往这边飞了一段，最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好一会。那些负责护卫安全的人们没有再阻拦这群特殊居民们。
程鸢兰将白银放下，半跪在他身侧抱着他始终不肯松手。
“对不起，对不起。”她低着头不知道是像动物们还是像谁道歉。也该怎么才能缓解这样难受到了极致的心情。
程竹抿着唇，眼泪犹如暴雨一样，怎么都止不住，眼泪滴到白银身上，他伸手蹭了蹭一下，又完全不敢伸手。
“兰，白银只是睡着了是不是？他什么时候醒？”
程鸢兰没有回答，其实程竹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却像她一样不敢接受现实。
动物们凑过来试图要唤醒他，但那一声声哀戚声用转音器里传出一直都没有停。
“回去吧，我们回去。”
好一会后程鸢兰低声道。
她站起身，继续抱着人往前飞，怕他受风，还将手臂变成盾牌为他挡了挡风。
这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大亮起来了，围在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战舰后退，将湛蓝色的天空露出来。
她飞在高空，看着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灿烂至极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染红了大片云彩，天空一片火红色，就像血一样。
程鸢兰又低头蹭了下白银的脸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在垃圾星的时候一起看日出，我觉得中央星的日出没有垃圾星壮观，你觉得呢？”
没有人回答，她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空风中。
程竹坐在红嘴鸟身上跟在她身后，几只能飞的鸟也挨个跟在她身后。其他动物们就在地上飞奔，恐龙很守规矩地只走大道，脚步声轰隆隆地发出了不少的声音。
中央星的动乱已经控制下来了，但是很多人还是不敢出门，这时候就只有机器人和警察在外活动，这奇特的一幕并没有被太多人看到。
一群人很快回到了动物园，他们回去的同时，拉曼将军也从学校赶回来了。
原本安静待在学校的动物们突然疯了一样往外飞，他不放心地跟着追了出去，发现它们全都飞往同一个方向，那个地方竟然是莫斯鹿宫。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动物们焦急离开的时候他的心里也突然堵得慌，就像是有非常不好的大事要发生一样。他不放心地给白银发消息，但是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他又转而问了程竹。
程竹非常简短地给他回了一句话。
“白银出事了。”
但是飞船速度竟然比不上动物们飞行和奔跑的速度，动物们转向回动物园，他中途也转了方向，一大家子重新在动物园内汇合。
一看到白银的尸体，拉曼将军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瞬间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失去了妻子孩子孙子，好容易找回了白银找回了程竹，现在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之前因为白银基因战士的体质原因，他几乎操碎了心，其实对基因战士的抚恤药并没有那么多，就算能买，一般也很难大量买到。是他豁出去自己的老脸去求了凯奥希陛下。
这些就连白银最初都不是很清楚，只以为是正常的抚恤药品。
后来说什么有新药，也都是骗人的，是他捐了自己全部身家出去希望能继续研究新药。
这唯一的血脉了，他不想白银出事。
但现在还是再次见到这一幕了。
程鸢兰这时候很想很想回垃圾星，想回到他们居住的那个破烂却温馨的家里。
如果当初不出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白银就算活不长，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短暂。
他们出来都没有半年，甚至连三个月都不到。
她到底为什么坚持呢，觉得出来会对动物们好，对程竹好，对白银也好，但实际上呢？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
拉曼将军毕竟年纪摆在这，心理素质很强，不过一会就恢复了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程鸢兰愣愣地解释：“白银说找到解决的办法，自己一个人去了那些战舰上，我赶过去的时候，干扰器已经被关停了，战舰攻击也停下了。我们都以为结束了。他正要从战舰里出来，结果那些战舰全都自爆了，他，他那时候已经到了舱门口了，只差了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出来了。如果我的速度再快点能把他拉出来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程鸢兰捂住自己的脸，她哭不出来，难受痛苦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到全身，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停止运转。
她甚至想删除这一段记忆，让自己忘掉白银已经不在的事实。
拉曼将军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睛，他原本就有些苍老的面容在这瞬间又老了十岁不止，整个背都弓了起来，走路也颤颤巍巍的，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摔倒。
“不能放在这，我去定一副棺材，再给他收拾一下，总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的走才行。”
程鸢兰松开手，踉跄地起身：“是啊，要收拾一下。”
她转头去屋里找盆和水，因为偶尔会在这里住，程竹和白银都在动物园的休息室里放了几件衣服。白银的衣服很少，他几乎不怎么买，身上经常穿的那几件有一半都是拉曼将军给他的，另一半是他为了迎接程鸢兰回来时特地去买的。
这里的衣服都有防尘恒温效果，材质很好，很久都不会坏，虽然稍微贵了点，但是性价比高。白银这种经济型男，买回来的衣服几乎都是这种。
但是程鸢兰打开衣柜的时候，却在里面看到了一排很熟悉的男装，这些全都是幸菲店里新上的，也都是她设计的那些。
她从来都没见白银穿过，没想到他竟然都偷偷买回来了。
程鸢兰想哭又想笑，她取出一件黑色长褂，上面有暗金色的花纹，身材高大之人穿上非常显贵气。设计的时候参考人都是白银，他穿上去绝对最合适也最好看。
可是她都还没有看到他穿过。
抱着衣服，她又端着盆打了盆水。
但才刚从屋中出来，她就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是动物们的声音。
又出事了？身体比大脑还要更快行动，她一把丢了盆往外跑。
出来后发现动物园上空不知何时降落下来一艘飞船。
那飞船的外形非常特殊，像一支箭。
程竹和动物们异常警惕地护在白银上方，盯着那飞船的一举一动。
程鸢兰出来时，那个古怪的飞船舱门打开，里面飘出来一个像是只老虎又不是老虎的金属动物，在它上面还坐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人。老人一头白发全都胡乱扒拉到脑后，衣服有些破烂，还沾满了油渍。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
“你是谁？”程竹大声问道。
老人看到程竹后，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最后摸着下巴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凯斯那小子的克隆体？跟他小时候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程竹并不知道白银的本名是叫凯斯，自然也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
程鸢兰则立即明白过来这是谁，这就是捡到白银并将他养大的那个养父，也就是他口中的老头子。
白银回来后还一直没回去过，好容易老人过来一躺，上来就见到白银的尸体。
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崩溃。她上前一步想要挡住白银不让他看到，起码也缓一下，先告诉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但老人的眼很尖，很快就看到躺在地上的白银。他直接拨开挡在前面的程竹落在了白银身边。
见到尸体后，他眉头只是皱了皱，令人诧异的是，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到太多悲伤难过的情绪。
他跳下那个奇怪的金属动物，蹲在白银身边开始检查了起来。
程竹还想拦，程鸢兰伸手拉住了他。
“这是养大白银的人，是他的父亲。”
程竹微微惊讶了一瞬。哭了一路，他的眼睛还红着，脸颊和鼻子都红通通的。
“他是爷爷？”
“嗯。”
老人检查了一下后，在身边那只金属动物身上拍了一下，刚刚还如真动物一样转头看向四周的动物瞬间解体变形，像个百宝箱似地，一堆小型仪器出现在几人面前。
他将仪器全都放在白银脑部，那不知道什么作用的仪器竟然亮了亮。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非常确定白银是死了的程鸢兰，这瞬间竟然突然有了点不切实际的想法。
“白银还有救么？不是，我是说凯斯，他，他还能救活么？”
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张嘴就是一口黄牙，他笑了笑：“你在开什么玩笑，都死成这样了还怎么救？”
程鸢兰刚提起来一点点的心又沉了下来。
是啊，都已经凉透了还怎么救。
她还在抱什么幻想。
“那您是在干什么？”她低声问。
“检查下脑部，还有反应。我来的还不算晚。”
“您，您知道他会出事？”程鸢兰讶异至极。
“他不是成为基因战士了么，那玩意害人不浅，早晚要死啊。”老人没太多情绪地说道，“外面很乱，我就是出来看看而已。”
老人说完就很快收起了工具，那只金属动物再次出现，金属动物靠近白银，轻轻松松就将白银放在了他背上，然后载着人开始往飞船里飘去。
“他我就先带走了。”老人说道。
程鸢兰啊了一声就想要阻止：“对不起，你不能这么做，他在这边找回了亲人，您，起码让他跟家人葬在一起。”
拉曼将军出去联络着定棺材去了，还不知道白银的尸体要被带走。
老人没理会程鸢兰的话，盯着她看了会突然道：“怎么觉得你这芯片的气息有点熟悉呢？”
其实在看到老人的第一眼时，程鸢兰也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但她又找不到这股熟悉感是怎么出现的。
“能不能拆开让我看看？”他说着就想动手。
程鸢兰后退一步，一些久远又破碎的画面突然从脑海中闪现。
她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
这位老人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身体的原主人，那位将她从二手回收店里买回去，对她一个保姆型机器人进行多次改造的那个机械大师改造狂人。
她本来想着都已经过去超过百年了，这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甚至还是白银的养父。
这瞬间，程鸢兰不得不感慨，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您可能对我没什么印象了，我曾经是一个保姆型机器人，被抛弃后转手到二手回收店里，是您将我买了回去，还进行了很多次改造，那大约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后来我随着运输垃圾船被倾倒进了垃圾星上，这百年间里一直关机，年初的时候才刚醒过来。”
“啊，难怪味道这么熟悉，你拥有自我意识了，挺好，挺好。你这个身体凑合能用，不过不够完美，我看还能再改造一下。”
程鸢兰赶紧摇头，这么多年过去，这位原主人的性格还是这样。
“谢谢，不用了不用了。不知您将白银带回去是要做什么？他，他还有希望活过来么？”
老人抓了把油腻腻的头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只是个想法而已。总之我现在要带他回去实验一下。”
就是说，还是有一丝机会能再见到白银。
不管那个试验是什么，程鸢兰都看到了一线光明。
老人没有说，她也就明智地没有问到底是什么实验，只是问：“那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哪能说得准，可能半年可能一年，也可能要两三年，甚至十年呢。”
程鸢兰略有些失望，心情却不像刚刚那么压抑到喘不过气来了。
“麻烦您了，希望您能救他，我们，我们都会等着他回来。”
老人嗯了一声，抬手掐了下程竹的脸颊。
程竹本来想躲，但是他也明白过来，白银能活过来的希望全在这位老人身上，他用有些红红的眼睛看着老人，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笑容乖巧地道：“爷爷，爸爸就拜托你了，你辛苦了。”
老人笑了笑：“这小崽子，比凯斯可爱多了。放心吧，我会尽力救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语气中带了些认真。
来的快去的也快，老人很快登上飞船离开了。
程鸢兰仰头看着天空越来越小的飞船背影，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如果白银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