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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乔“上任”后,七号子安静了很多。
一些在高墙外已评价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工作方法,居然在高墙内也是屡用不衰:
吕乔先在心里画了一把“大刀”,然后臆想着用这把“大刀”对七号子进行“改革”:她把最不让人待见的几个“搅屎棍”,集中在一起办了一期学习班,要求她们自尊、自重、自强、自理,让表现好的人带着这些表现差的人,背诵监规,直到朗朗上口才告暂停。
然后再组成“骨干”力量,分成三六九等,这股力量可以作为七号子的“灵魂”,还可以每天与吕乔共进晚餐,享受鸡鸭鱼肉的伺候。
接着就打扫卫生,把号子内的一室一厅整理的井井有条,毛巾、牙刷、饭盆、水桶都要摆成一条线。
接下来讲解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美德,按照年龄大小规定洗漱、解手的顺序,养成谦让的好作风。
紧接着要求大家自觉爱护公共环境,不许“扰民”,发出的声音不许超过国家环保声贝;具体到对监规的延伸:不准说下流话,不准起绰号,不准替人洗衣服。如有违抗者,先背诵监规100遍,背诵流利者可以免于责罚,背诵结巴者,报告警官酌情处理。
为了发扬民主作风,吕乔还指定几个“骨干”为监督员,时刻掌握羁押人员不良动向,比如思想包袱较重者、家里没钱上账者;不配合办案单位提审者等等,然后集中进行思想疏导,分担她们的后顾之忧,具体到送衣被、送牙膏、送饼干、送鸡腿等等,将不安定因素杜绝在萌芽状态。
对犯了错误的胡丽、陆潇潇等人,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帮助她们认识“以惩代教、惩教结合”的重要性,先轮流罚扫厕所蹲坑各一周,再进行民主评议,通过者可以直接进入“骨干”行列。
为弘扬正气,鞭挞歪风,又在监舍墙面开辟板报,鼓励羁押人员积极投稿,并贴出画满小格的竞赛表,表现好的羁押人,只要每周小红旗插满七面,既报告警官,由警官对“创先争优”者给予口头表扬一次。
不过,警官提出了一个问题:“骨干”不能与吕乔共同吃喝,避免“伙吃伙喝”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过,实在有家庭困难、缺吃少穿者不在其列。吕乔听从警官戒训,只好独享特供食品,偶遇“缺吃少穿”者也会伸出援助之手。
吕乔的“工作方法”受到了警官的表扬。并让其他女号子的卫生负责人前来参观学习,吕乔还真当一回事,一五一十地“传经送宝,交流经验。”
万事具备,秩序井然。号子就这么大,再折腾也折腾不出新的花样。吕乔的总结是:“一切按照监规办理,一切听从警官教育”,违者,罚!
一大早,吃完早饭,点完名,吕乔就拿出一本邱警官给她看的书:《红与黑》。这本原来就已经看过的书,吕乔居然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因为时间太难打发了。只有书本才是她唯一的寄托。
铁门“哐当”一声又开了,是“外劳”开的门。还没等“外劳”张口,吕乔知道又是邱警官的班,自己就主动地套上号服迈出了号子,朝邱警官的办公室走去。
熟门熟路,邱警官果然在房间内,见吕乔进来,就说:“坐吧。”见吕乔落座,就走进里屋拿出杯子和咖啡:“你自己调。我今天不想喝了,来例假了。”邱警官就像是对一个朋友一样说话。
“那好,我自己来。”
“烟在抽屉里。”
“好,我自己拿。”
“谌所长跟我说你好像今天提外审。”
“什么是提外审?”吕乔没听过这个词,就问。
“提外审就是办案单位把你从这个看守所提到看守所以外的地方审问。”邱警官解释说。
“这么说来,是件好事?”
“当然。”
“邱警官,你帮我分析分析,检察院为什么要提外审呢?”
“告诉你啊,”邱警官眼睛朝着门外看了一下,压低嗓音说:“一般的情况都是家属想办法要求的。尤其像你这种案子已经结案,都准备移送了,还哪里有提外审这一说,我看十有**是和你家里人见面。”
吕乔浑身一振:“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再说了,提外审的消息是谌所长告诉我的,那你说,谌所长是从哪里知道的?”说完,就笑了。
吕乔心里有数了。想着可以和家里人见面,别提多高兴了,就说:“邱警官,你看我出去穿什么衣服好呢?”
就穿你身上这一套就行。哦,对了,如果今天提外审,你还是穿上黄马甲出去,只要出了这个看守所的门,上了车,就可以脱下来。”
吕乔点点头:“谢谢。”
“不过,”邱警官又看了门外一眼,“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懂。放心吧。”
“喝吧,”邱警官朝咖啡杯努努嘴:“都要凉了。”邱警官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诺,给你。”
邱警官说完这些话,又绕过办公桌,来到吕乔坐的这边,看看吕乔的脚:“你不能穿拖鞋,要换双鞋出去。”
“那我回号子穿,我有鞋,家里给我带来了。”
“太麻烦,你从这里找一双,看看哪双鞋你喜欢,就穿上。”说着,邱警官又走进里间,拖出一个大纸箱:“到这里找找。这都是关在这里的人进来时换下的鞋。破破烂烂的都扔了,装在这里的都是名牌。”
吕乔就在那个大纸箱里翻找起来。只翻了几下,就看见了自己进看守所穿的那双鞋子,因为是暗红色的,显眼,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我的鞋,我进来时穿的。我能穿这双吗?”
“当然可以,穿吧。”
刚穿上鞋,就听到了谌所长在外面与人说话的声音。
邱警官说:“有戏,有戏!所长来了,肯定马上就出去!”
吕乔一阵激动,慌的连烟都没点着。
谌所长一进办公室就问:“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呢?”
“稍等一下。”谌所长望望手中握着的对讲机:“一会儿外面办好手续,会通知的。”
“谌所长,谢谢你。”吕乔站了起来。
“谢我什么?我没照顾好你,别怨我。”谌所长又露出了那一丝腼腆,让吕乔看着挺感动的。她想,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羁押人,能够得到这样的关照,已经很感激了,而谌所长居然还有点腼腆,说明这个所长确实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
“我听说,”谌所长坐在了邱警官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对吕乔说:“我听说,检察院来提审你时挺狼狈的?是不是?”
吕乔一听谌所长的话,就想起了提审室的那位警官。她想,肯定是那位警官向谌所长汇报了。就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狼狈,反正我挺狼狈的。”吕乔的口气很硬。
“下次一定要注意,他们毕竟是检察院的人。不要说你现在的这种情况,我们公安系统,包括法院,他们都有监督权。在公检法三家,属他们的权利最到位。”谌所长表情很放松,但字字分量都很重。
“我明白,下不为例。”
“我的意思你也许没有真正明白。我希望你在这里平安度过这段时间。因为检察院会随时把你从我们这个看守所调到别的看守所去。”谌警官依然很温和地说着:“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有可能鞭长莫及了。”
“是呀,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也许就连面都见不着了。”邱警官附和着说。
吕乔有些吃惊。难道自己据理力争会激怒检察院的人吗?难道他们会为了这点事情就可以随时把我调离这座看守所吗?她瞪大眼睛望着谌所长,那眼神充满了疑问和不解。
“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是第一次经历这些,我们在这里可是看得太多了。”谌所长说完,就站了起来,“我估计这次是检察院起诉科来提审。”
“不是案卷已经要移送法院了吗?起诉科为什么还要提审呢?”吕乔不解。
“这是程序。也就是说,你的案卷从反贪局移送起诉科,他们必须给你做一个笔录。”
吕乔点点头:“我懂了。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是我在检察院最后一次的陈述机会?”
“懂了就好。”谌所长会心地笑了。他没有具体地告诉吕乔如何利用好这次机会,他明白吕乔知道如何做了。
谌所长的对讲机发出了呼叫编号的声音。
“乔,吕乔,”谌所长差点叫出“乔哥”二字,他停了一下:“吕乔,来,跟我走。”
看守所大门外停着一辆检察院的面包车。吕乔知道这是来接自己的。谌所长一直陪在身边,见检察院的人办好了手续,就对他们说:“人在这里,交给你们了。”说完,看了一眼吕乔,就转身进去了。
来的人,共三个,吕乔不认识。果然如谌所长所说,肯定是检察院起诉科的人。
吕乔刚上车,两位法警左右两边坐下,把吕乔夹在中间。
“你可以脱下这件号服。”其中的一位法警说。
不用自己说,就会有交代脱下号服,看来这个举动是个惯例。吕乔点点头,就将身上的黄马甲脱了下来,稍微折叠,就放在身后。此时,她的心情很平静。
“吕乔,按照规定,你从看守所出来,应该给你戴上手铐,但是上级有交代,所以我们不给你戴了。但是在离开这辆车时,还是需要戴上手铐的,做得到吗?”另一位法警问。
“做得到。”吕乔想了想又说:“你们也是在执行公务,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她还是补了一句。
一路上吕乔没有与车上的人再多说一句话。她双眼只看着窗外,看着那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自由的行人。此时,她既没有对人的自由报以羡慕和渴望,也没有心情的起伏和沮丧。因为她知道,人活着就是要去承受悲伤。这种平静,也许是受到了七号子里那些被关押的人们的影响,其中有些人其发案经过,其作案手段,其表现出的人性丧失,与自己相比,甚至更惨、更烈、更需要拿出勇气去面对法律的制裁。而自己与她们相比,处境好的多,毕竟现在就可以有机会见到母亲、见到晓鹏和晓鹭。
想到了亲人,她的眼里很酸涩。但她告诫自己,绝不流泪,起码是现在。
除了亲人,在自己的心底深处,还存在一个很久远的念想——郑东升。这也是她最想见的人。她想,这些年,郑东升不知道怎样渡过生活的难关,不知道怎样一个人承受病痛和情感打击的折磨。如果自己不和郑东升离婚,不参与沈非的投资合作,她的晓鹏就不会意外截肢,她也就不会成为一个阶下囚,这一切的厄运都不会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发生,再没有时空转换的机遇,发生了就必须去面对。如何面对,只有靠自己。从现在开始,靠自己。“将眼泪吞进去,吞进肚子里。”吕乔给自己打气:“既然给了我又做一次笔录的机会,好好把握,一定好好地把握。”
警车走走停停,不是塞车就是等红绿灯。车棚上的警灯发出刺人神经的嗷叫,行人既惊慌的躲避也好奇地瞄上一眼。一路上的风景从窗外向后移动,带走了吕乔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情爱,所有的梦幻,似乎在向吕乔告别。
告别或者不告别,与吕乔已没有关系。她只在想即将开始的笔录。这份笔录也许是一份关键的“供词”,是检察院移送法院的最后一道门槛。把握,从现在开始。可是,她最没有想到的一点,那就是:如果反贪局没有将案子整理的笃定,是不会移送起诉部门的,起诉科的笔录只能说明检察院的程序是无可挑剔的、证据确凿的。但是,吕乔没有想到这一层。她的整个身心都已经扑在了这最后的希望上。
警车终于穿过了闹市的喧嚣,开进了检察院的大院里。
与此同时,二强载着三个人与警车前后脚也开进了检察院的大门。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巧合却是由于检察院的接人车子出发晚了、来的路上遇到交通高峰又耽搁而恰恰相遇的。
吕乔被戴上了手铐下了警车。就在她出现在洒满阳光的大院里的一刹那,就被车上的沈非和张君毅同时看见。那份紧张和明显表达的痛苦也同时写在了两个人的脸上,而这一幕却又被坐在副驾驶位的方沁从后视镜中看了个惊心动魄。
沈非和张君毅同时就要开启车门,二强赶忙制止了这两个有着特殊身份的人下车。他急促地说:因为与吕乔见面的时间还没有到,否则出了纰漏,无法收场。
沈非和张君毅从车窗里往外看,吕乔着一件黑色紧身弹力外衣和一条牛仔微喇裤,脚穿一双暗红色的坡跟皮鞋。一头长发往后梳成一根长辫,用一缕发丝缠绕在发梢处。吕乔这身随意的穿着比过去还要吸引人,也许是瘦了一点的缘故,也许是经历了苍凉的变迁,身上少了人世间的铅华,多了一份镇定;少了那张笑脸,多了几分凄楚。
二强哭了起来,用手捂住口鼻,抽噎的厉害。沈非强忍住泪水拍拍二强的肩头,他懂,此时决不能乱了阵脚。倒是张君毅按下了电动车窗,在吕乔正要经过的瞬间,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吕乔!”
吕乔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扭头望了望车窗里的张君毅。一丝淡淡的、还有表达谢意的笑露了出来,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当然,她也看见了车里的所有人。她用眼睛盯着沈非,又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被手铐铐住的双手,然后又望着沈非,没有表情,也没有怨恨,心里也没有泛起一丝波澜。她就这样望着昔日的情人、自己曾经想用一生去爱的人,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开,转过身,背朝着这群人,在法警的带领下,朝前走去。
沈非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感到罪孽深重。他往后倒,靠在车椅背上,他想大喊,喊住朝前而去的吕乔。
“你朝前走想与我道别/你转身向背/我却见侧脸还是很美,
“你站的方位跟我中间隔著泪/我看见你在崩溃的窗外零碎/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
“情爱的过去全都是我不对/细数惭愧我伤你几回/停止狼狈就让错纯粹/我仍用眼光去追/竟听见你的泪……”
一首伤感的歌在沈非的脑际旋绕,旋绕。
张君毅拿出“goldrush”,抽出一支递给沈非,再帮他点燃。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支,再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二强。
不知道说什么。张君毅的确不知道如何开口。沈非的这种失态,抑或是情感的流露,使他感动。是的,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会阻挡一个人对情感的真正宣泄,哪怕这个人位高权重。
车内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注意到还有一位女士坐在车内。
方沁按开了车窗,让一股凉风清醒自己的大脑。她想过在自己与张君毅之间可能会遇到的所有麻烦,却没有想到她与张君毅之间的问题根结就是这个戴着手铐的女人。
沈非的情绪失控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情感所在。那么张君毅呢?仅仅是在帮助沈非?就像一位朋友那样仅仅是帮助?以方沁作为女人的敏感观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是的。从车窗外走过的女人,不要说让男人心动,或者是心痛。就连方沁也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吸引和震撼。
方沁很庆幸自己这次匆忙从北京来到这里所看到的一幕又一幕。她在想办法,她要继续看下去。看下去不止是为了好奇,而是因为张君毅。
刘大强的车子也开进了检察院的大院里。刚熄了火,就见二强在车上向他招手。
“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刘大强走过来看了看坐在车上的人们。跟着他一起过来的是刘大强请来的律师。
沈非、张君毅、方沁都下了车。刘大强问:“这位女士是——?”
“哦,我是北京的律师,我叫方沁。”方沁很大方地与刘大强握握手,自我介绍说。
沈非和张君毅都没想到这一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律师?”刘大强想,不是我已经请了律师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律师呢?他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张君毅和沈非。
张君毅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
刘大强明白了。“来,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龚律师,是我们省社科院的研究员。”
“请问,刑事案件规定是两名律师,您请了几位律师呢?”方沁问刘大强。
从没打过官司的刘大强还真的给问住了。他转头望着龚律师,龚律师点点头:“没错。但是我今天只是先来看看,只要当事人委托,我们再派一名律师。”
看来方沁说的是对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与你合作怎么样?”方沁边说,边从自己的手包中拿出了律师证,递给龚律师。“当事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相信我们会合作的很愉快。”方沁在这一群人里已经是主角了。
沈非望望张君毅,张君毅心里在冒火,又不好当着刘大强和龚律师的面表露出来,只能把头偏在一边,心想:“方沁呀方沁,你就跟我胡搅蛮缠吧!”
这时,过来了一名检察官,对刘大强说,现在正在提审。请他们都到餐厅等候。
刘大强问:“与律师会见安排在什么时候?”
“可能要在中午。”检察官答。然后就引着这群人朝检察院的餐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