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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铁宫殿里静悄悄地, 只能听见血液从发梢滑落到池面的滴答声,宛如傍晚敲响的丧钟。
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身体?
宗辞悚然一惊。
在看到鬼域之主腰间那枚闪动着血红色泽的锁魂灯芯时,他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色, 对对方为何能够用出如此手段有了些了然。
锁魂灯是世间唯一同魂魄有着隐秘联系的邪物。
要发动这等邪物,必然需要血、头发、生辰八字等贴身之物,能够达成这般强行将人魂魄扯出来的情况, 甚至还需要其他更多不为人知的代价。
在落日森林里,宗辞曾经受困于梦魇,梦见自己脖颈被人划破, 动弹不得。事实上他的脖子也真的被厉愁划破, 强行取了血,最后确定了他并非凌云转世而是凌云本人的事实。
后来,宗辞在太衍宗广场上割发断义, 于众目睽睽之下与师尊清虚恩断义绝,三千断发随风飘扬散了一地。只要是有心人, 得到几根并不算难事。更别说生辰八字这些东西, 厉愁既然曾经同凌云是师兄弟, 又是莫逆之交的关系, 知道也不奇怪。
综上所述,若是厉愁存心留意,完全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想清楚这个缘由后,宗辞心里不免有些气恼。
他嗤笑一声,“锁魂灯, 好手段。”
面对宗辞不冷不热的态度,厉愁丝毫没有任何不悦,反倒紧紧盯着他。
盯着这张自己朝思暮想了许多年的脸。
“师兄,这些年我都在后悔...后悔当年的误会, 也一直想要弥补。我不想让师兄就这样死去。”
他的声音很低,平日里那张沉郁的脸上满是难过和痛楚,“所以我才会选择为师兄重塑身体,亲口同师兄道歉。”
宗辞转过头去,闭上双眼。
“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原谅与否,我也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牵扯。”
虽说他弄清楚了千年前的真相,他同厉愁之间也并没有像清虚子那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不像容敛那样已经打算桥归桥路归路当做陌生人的无谓。但到底国恨家仇,即便什么都不说,即便解释清楚了一切缘由,也很难再冰释前嫌。
“可师兄心里明明还有我。”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眼眸中翻涌的墨色骤然狂乱起来,可下一秒又被生生按捺住,恢复了平整。
“上次在朱雀城外,师兄故意呵斥我,让我快些走。我都知道的,师兄是在关心我。”
宗辞的睫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那日在朱雀城外厉愁同清虚子对峙,那时厉愁不过大乘,对上渡劫期的清虚子,必死无疑。
宗辞那么做,的确也有极为隐晦的转圜。
无论如何,师徒师兄弟一场,他不想看到另外两个人在他面前互相残杀。
“是,师兄弟一场,我做不到那么绝。”
既然厉愁步步紧逼,宗辞干脆也直接摊牌,“你千年前做不到直接下见血封喉的毒报仇杀我,是因为念着情谊,我亦如是。”
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用这张脸说话,但无论是他如今的神色还是语气,都同厉愁记忆里的凌云并无区别。
见他的态度松动,鬼域之主的眼神愈发冰冷粘腻,宛如暗处隐匿的掠夺毒蛇,迸溅出丝丝缕缕的狂喜。
可宗辞的下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冰寒彻骨的深渊里。
“你的诚意,你的歉意,你对此的痛苦,我全部都已经知晓。但这不代表我能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回到过去同你那般交心交底的时候。”
宗辞停止观察着厉愁的神情,闭上眼睛,过了许久,终于疲惫地道,“都过去了,厉愁。”
“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尚且难以做到毫无芥蒂......而你,曾经身为齐国太子的你,当真能做到,毫无芥蒂吗?”
“师弟,我们缘分早就尽了。千年前的事情,谁又会在乎呢?”
黑铁灯柱顶端摇曳的烛火忽然跳跃起来,在血红的池面上明明灭灭,点燃了对面骷髅头空洞洞的黑色眼眶,像是挂上一串惊悚的血泪。
这不是孩童过家家的小打小闹,这是国恨家仇。
于复仇者而言,复仇就是他们活着、前进、为之足以付出一切的存在。
是支撑着厉愁活过大半辈子的唯一目的。
即便中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即便是清虚子控制了当时年仅十几岁的宗辞屠遍皇宫。
厉愁是齐国太子的身份依旧无法改变。齐国国君死在宗辞剑下的事实依旧无法改变。
宗辞并不恨他,却也言明回不到从前,挑明了事实。
——你当真能做到,毫无芥蒂吗?
这句话如同不可勘破的魔咒一般,生生撕裂了厉愁心底最难过,最晦暗,最不愿意触及的地方,永远地回荡在耳边。
死寂的静默在高高的穹顶之下弥漫。
“锁魂灯并非生来就是妖族的圣物,而是上古之时,妖族生生从鬼域掠去的物件。”
残缺的锁魂灯芯,尚且能够做到控制魂魄,辨认神魂,操纵生死。完整的锁魂灯,恐怕权能不亚于神器。只不过是邪物的缘由,终究难以被天道所承认,据说另一半灯盏则被天道封印在了黄泉道掌管的黄泉大门之后,无迹可寻。
“虽说锁魂灯不过是残缺,但依旧是此世唯一能够医治魂魄的办法。即便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天道代言者,同样对魂魄残缺束手无策。”
厉愁在恳求宗辞,给他一个让他能够进行医治的机会,“师兄,只有我能治你,我能将你残缺的魂魄复原,能恢复你曾经万人景仰的修为,地位,求你给我一个医治的机会。”
“自齐国覆灭后,直到如今,你从来都是待我最好的人。师兄......我已经品尝过失去一次你的滋味,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他不想回答宗辞方才那个尖锐的问题,转而苦苦哀求,“你不能这么残忍,让我眼睁睁看着你魂飞魄散。”
“——求你。”
鬼域之主低下高傲的头颅,眉宇间满是卑微的恳求。
他依旧半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为宗辞围上披风的动作,神色是那么的悲哀难过,就像在黑暗流浪了很多年的人,终于抓到最后一束光线,疯了似地攀爬上去,也不想再次沉没,回归漆黑无边际的黑暗。
宗辞静静地看着他,眼眸平和。
厉愁无法从这张将冰冷淡漠当做习惯的脸庞上窥出一丝一毫的神情。
沉默间,那段烛火忽然熄灭。拉长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占据了原先的地界,镀上一层深不见底的暗色。
“......”
他张了张口,骤然闭上眼睛,身体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了下去。
这具花费了厉愁无数个日夜炼制,举一个血池之力温养千百年的身体,再次恢复成了一具空壳。
内里的灵魂,已然不见。
鬼域之主叹了一口气,抱起这具身体,重新将其浸入血池之内。
锁魂灯芯到底还不是完整的锁魂灯,即便是拉取灵魂,用心头血祭炼,也只能短暂维持一瞬。
但即便是一瞬,也足够让厉愁心生狂喜。
鬼域之主弯了弯嘴角。
他的师兄问着那样的话,不过是想要激怒他罢了。
可师兄啊,你怎么会知道,这千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多少人心。
世人皆不知,千年前的厉愁,听闻那人身死消息时,便是行尸走肉一具,彻彻底底改修了鬼道。而并非是三百年后同清虚子决裂,这才堕入鬼域。
他早就想复活凌云了。即便有刻骨仇恨,惊闻噩耗才知,那汹涌的感情早就击败了仇恨,破开胸膛而出。
而之后,清虚子道出当年的真相,不过是为黑暗点上曙光,送来烛火,更加坚定了厉愁的想法。
他扫平鬼域,从尸骨堆里爬出,化作血海修罗,祭炼身躯,守在门前千年,皆为一人。
方才作态,不过是为了让厉愁确定,身为楚国太子的凌云不记恨他齐国太子的身份而已。
区区仇恨,又平复得了这燃烧千年,依旧未能熄灭的爱火吗?
他敛下眉眼,轻轻撩起男人的乌发,在发尾处落下一个冰冷的吻。
总归还有来日方长,既然锁魂灯芯能扯来魂魄一次,那定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永远留在这个身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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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经历了一段不算美妙的魂魄离体体验后,宗辞睁开了双眼。
他在经历魂魄离体时便隐隐约约有预感,如今睁眼看到熟悉的静室窗棂而不是万丈血海后,内心高高提起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里是天机门,他回来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从魂魄离体到回归不过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宗辞依旧觉得恍若隔世,度日如年。
甚至在回到天机门后,久违地生起了近似于“回家”的错觉。
静室内很安静,一切都如同宗辞上一次苏醒一般。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这一次桌面上并未放置着烧至正酣的熏香。但即便如此,静室内名贵的沉香木依旧散发出浅淡的香气,驱散了宗辞心头些许不宁,耳目一新。
少年从软塌上坐起,为自己穿好摆在一旁的鞋,跳下了地面。
他骤然在看花的时候不省人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魂魄离了体,想必也吓了千越兮一跳。
也不知道天机门主有没有被吓到。
厉愁的那番话,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些痕迹。
对于那句“只有锁魂灯主人才能够医治残缺魂魄”,宗辞信了半分。毕竟若是真心想要报仇,厉愁犯不着将过往如实告知他,更犯不着同叛出师门。若是包藏祸心,早在宗辞说出那句“你当真毫无芥蒂”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异动。
所幸的是并没有。
所以宗辞才想将这件事情告知千越兮,听听对方的想法。
想到这里,宗辞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穿过静室深深浅浅围绕着的屏风。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那个人。
宗辞推开房门,急匆匆想要去找到那个乌发白衣的男人,却不想直直对上了站在门口守候的人。
“宗公子,您醒了。”
天机门小童深深地朝着他行礼,“门主吩咐我在这里等您。”
“千...门主在哪?”
宗辞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换做上次,他不过初醒,就见到了对方。可这次,他都走到门口,却依旧没能见到千越兮的人影。
“门主已经闭关参悟。”
天一的语气生疏,丝毫没有曾经交换过名字时的熟稔,“闭关前,门主曾再三叮嘱在下——”
“即刻送您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