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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愁。
宗辞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曾经于他而言熟悉无比的名字,一时间竟然有些久违的陌生。
在宗辞踏入元婴期之前的漫长一段时间里, 除去偶尔数年下山历练的日子, 他都同清虚子居住在太衍宗主峰, 安心修炼。
明明元婴已经可以算是新秀人物, 要放在其他小门小派甚至还能混个长老峰主当当。
偏偏因为宗辞在金丹期时闯了某一位上古大能的秘境,又被一位同清虚子结怨已久的大能盯上,暗中算计。本来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在九死一生之际, 误打误撞用了那块能够无视空间转移的陨石碎片, 最后侥幸以毫厘之差逃生。
等清虚子赶到时, 宗辞浑身浴血, 白衣已然看不清颜色,面色泛起毫无生气的青灰,奄奄一息。爱徒被伤,清虚子震怒,一剑扫平了那位大能的山头,甚至搅碎对方的神魂, 使其永世不得超生。
在那件事情后, 清虚子的控制欲越发加重。只要是和凌云相关的事情, 事无巨细, 都得提前和他汇报。
宗辞虽然无奈, 却也知道,师尊是为自己好。
毕竟修真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 多得是天才来不及长成就遗憾陨落。就算清虚子是道门魁首,实力笑傲群雄,却也树敌无数,总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凌愁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参加了那年太衍宗的招选,本身是同宗辞一样单系天灵根的完美资质,是当年所有新晋弟子里心性和天赋都最出彩的一个。可他却偏偏拒绝了所有长老和峰主抛来的橄榄枝,死脑筋一样认准了清虚子,在太衍宗山门下长跪三天三夜,希望能够拜入门下。
这个行为,不知道受到了太衍宗多少弟子的嘲笑。
谁人不知门魁首清虚子只有凌云一个徒弟,那个大弟子还是他们整个太衍宗的小师叔,在宗内十分受尊敬。
一个新来的弟子,仗着资质不错,就心比天高,还妄想一步登天?
那时清虚子已经卸任掌门,专心为闭关冲击渡劫中期做准备,这种小事自然不会传到这位老祖耳里,反倒是宗辞无意间听见了宗门内弟子的窃窃私语。
“......那个人还在那里跪着?”
事务堂外,聚集在一起的弟子看着宗门门口,指指点点。
“还跪着呢!都跪了两天了,他不会真以为这样就能让老祖网开一面吧?”
“就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弟子,也不知道做的什么梦。”众人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活该他拒绝了那些长老和峰主,现在要是老祖不收他为徒,恐怕他也找不到师承,只能做个外门弟子喽!”
无数人抚掌,“哈哈哈哈哈哈,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宗辞听了,皱了皱眉,抬脚走出。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弟子看到他后都立马安静下来,个个恭敬地低下头颅,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讨论也偃旗息鼓。
恰好那日下了大雨,雷光轰鸣,电光掩映。
白衣剑客踩着虚空,雨水被他周身散发的灵力一滴滴切开,即便在雨中也行走自如,滴水不沾。
隔着厚重的雨幕,他遥遥望了一眼。
在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下,身穿黑衣的俊朗少年正跪在地上,湿发一缕一缕从脸颊旁垂下,脊背挺的笔直,从袖袍里探出的半截手指冷得泛白,正在不自觉地低低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起了当初自己拼着一口气也要拜清虚子为师的场面,宗辞心里微微多了些触动。于是他回去之后在师尊面前明里暗里提了一下。期间还经过了一些波折,最后才成功收获了这位小师弟。
刚入门时,凌愁的性格乖巧,为人踏实勤恳,十分能够苦耐劳,明明外表看起来和宗辞相差无几,却一口一个师兄,叫得格外甜。
宗辞挺喜欢这位小师弟的,只不过他修炼的是无情道,很多情感都下意识内敛,难以表露出来。又因为他们师兄弟修为的差距过大,修炼的路数不同。刚开始,除了凌愁每次见到宗辞都会乖乖叫师兄以外,他们私底下也没多少交流。
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个徒弟后,清虚子就不至于天天盯着他一个人转。
当然了,宗辞也觉得他师尊似乎有意有些疏远他的意思,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一件稍微能喘口气的好事。他也能时不时悄悄溜下山去找他的朋友们烹茶下棋,折花论道,日子过得愈发惬意。
某一次,宗辞找了个借口下山和朋友喝酒,酒意正浓后误了时辰,等到月上梢头的时候才恍然从酒桌上惊醒,跌跌撞撞赶回宗门。
可惜当晚的酒又是上好的酒,据说是西域特供的忘尘酒,包喝包醉,醉后还能做个美梦。结果就是一个醉意上来,宗辞迷迷糊糊就睡在了灵泉里,连衣服也忘了脱,便同周公会面。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晚上清虚子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宗辞醒来后,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错了洞府,不远处门上挂着的灯笼正儿八经地书着一个“黄”。而他的小师弟正穿着一身练功服,抱着一把剑坐在树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大写的尴尬。
莫名其妙的,经过这件事后,两个人关系开始逐渐好了起来。
在修真界声名渐起的凌云经常有事没事就会抽空去指点一下师弟。只要是出门做任务,小师弟都会给他带伴手礼。后来宗辞又知道了当晚师尊没回来其实是小师弟给他打了掩护,于是在他感动之余,两人关系越发突飞猛进。
很多时候清虚子外出云游,主峰上就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两。
对于凌云这个大弟子,当时还是掌门的清虚可谓尽心尽力;反倒是衬得卸任掌门后收的这个二弟子,就像是路边捡来的一样。比起师尊清虚子,更多的时候是宗辞手把手教凌愁修炼。
因为怕凌愁执行任务会有什么意外,师弟前脚下山,宗辞这个师兄后脚就偷偷摸摸跟上,暗中保护师弟的安全。等到后来关系更好,他们就形影不离,经常一起结伴出任务。惩恶扬善,鲜衣怒马,快意江湖,走过大陆许许多多的地方。
偶尔兴致来了,两个人也会趁着清虚子不在,在主峰上摆上小酒桌,一同赏月看花饮酒。在执行任务期间溜到花楼点一个清间,一边饮茶一边听姑娘们弹奏乐曲。或是走过寺庙,听凡间百姓们传唱两位神仙斩妖除魔的传说。
那些年清虚子像是有意远离尘世,也没抽出时间去管这两个弟子,甚至就连往日最器重的凌云,也联系不多。
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师兄弟这层关系以外,他们也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宗辞将师弟视为自己的莫逆之交,毕竟人生朋友众多,但能彻彻底底交心的少之又少。不巧,凌愁就是其中之一。
——直到宗辞成仙前一晚,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日,凌愁像往常一般,在桃花树下摆了张酒桌,斟上两杯酒,笑着举杯道。
“明日便是师兄飞升的大日子,在这里,师弟先敬师兄一杯。”
明日就是飞升的时日。若是飞升成功,日后他们师兄弟可能不复相见;若是渡劫失败,死在雷劫之下,那也同样是永别。
再说了,谁会对自己的师弟设防呢?更何况宗辞和他的关系还那么亲密。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向淡漠的白衣剑尊也褪去了往日的冰冷,一反常态的给自己连连灌酒,直到冠玉般的脸庞也泛起浅淡绛色。
那时的宗辞早已经渡劫期大圆满,任何酒都对他失了效用,他也没有顾忌,反倒借着酒意,同师弟说了很多没能说出来的话。
他说,师弟,我若是飞升成功,你在这里也要好好修炼。你天赋超绝,莫要耽搁,来日我们在仙界也能早日会面。倘若我渡劫失败,那也是命数天定。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能够成功飞升的例子,既然我们踏上这修道之途,那也定是要去尝试尝试的。你知道我的。
他还说,其实师尊也把你放在心上,只是师尊这个人修的是比较极端的无情道,很多话也和师兄一样,平日里难以轻易袒露。待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师尊,准信提高自己的修为。不然万一师尊也飞升了,我们两个去了仙界,你就无人照拂,生怕被仇家找上门来,莫要让师兄担心。
宗辞还说了很多,多到他自己都快忘记。
他们就这么说了一夜,也喝了一夜。
快到天亮的时候,宗辞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储物戒指拿了出来。
“师弟,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你千万莫推脱。”
戒指里里面放着宗辞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法宝灵衣,还有堆积成山的灵石丹药符咒,应有尽有,从化神出窍大乘渡劫,每个阶段都能用上。除此之外,他又想了想自己没有更多能留下来做念想的,便顺带割下一截头发,权当纪念。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时,他竟恍惚觉得自己有了些醉意。
不,怎么可能呢。
宗辞正想挥散这个荒谬的想法,却听见面前之人低低的声音。
“师兄怕是不知道,在凡界里,赠人头发的含义吧。”
“什么?”宗辞迟钝的大脑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下一刻,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割下一段头发,同他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在修真界,结发是拜师礼上必经的程序,代表着结授长生诀的含义,宗辞拜师清虚子的时候同样经历过。
但方才凌愁却刻意提到一句凡界,而凡界结发的意思是——
宗辞惊愕地抬起头去。
凌愁就坐在他的对面,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不知何时,两个人的距离依然变得很近,近到一抬手就能碰到。
宗辞能够看到那双黑色眼眸里涌动的滔天恨意,看到明显的挣扎,交织复杂,看到他看不懂的炽烈和苦楚,交错与悲哀。
——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衣剑客的倒影。
“师弟,你......!!!”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悚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调动身体内庞大的灵力。
甚至于,就连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模糊。
宗辞错愕又不敢置信地向后倒去,骤然失去力气,又被人拦腰抱住。
凌愁深邃如同冰封的脸近在咫尺,其上带着宗辞从未见过的的诡谲晦涩。
他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沉淀成无法言明的瑰异。
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拂过白衣剑尊的眉眼,细细描摹。
“为什么......偏偏,是你。”
凌愁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爱人间的呢喃低语,又带着无边冷酷,剑眉低敛。
这就是,宗辞在清醒前最后一秒记得的全部。
毫无疑问,他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毫不留情的捅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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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说书人却说凌愁他叛出了师门,堕入鬼域。
电光火石间,先前所有零碎的线索似乎都纷纷从他脑海里闪过。
主峰上那个看上去许久未有人居住的黄字洞府;明明凌愁天赋不亚于他,可他重生后却依旧不曾在任何一个地方听说过凌愁的名字;还有,清虚子止步不前的修为和骤然变成小孩子模样......
这些线索汇聚起来,最终串成了茶楼说书人口中的那句话。
可宗辞想不通凌愁叛出师门的理由。
凌愁可比他这个让师尊天天头疼不省心的大弟子要乖巧听话得多。
清虚子又是道门魁首,凌云剑尊出事后,凌愁就是他唯一的徒弟。就算不说凌愁自己本身天赋同样出众,绝非池中物,只单是拜入清虚门下这一件,就意味着他的未来定是青云直上,扶摇万里。若是哪一天清虚子成功飞升,凌愁就是接任他衣钵的存在。
即使摈去凌愁无故给他下化神散的事情,宗辞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做出叛出师门这等事情。
茶楼里的一切喧闹似乎都离宗辞远去,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茶壶嘴里还在洒水,直到那股滚烫的热水顺着桌角边缘滚落到他衣摆上时,他才恍然所觉。
同时,对面那位身穿蓝衫的弟子忽然轻笑。
“宗兄,你的茶水,倒偏了。”
宗辞抬起眼眸,不知为何,对面那双幽深的眼眸竟有些让他无端心惊。
倒是多谢柳元的出声,把宗辞从恍惚里拽了出来。
半晌,他微敛表情,重新将茶壶放回桌前,面容淡淡,“一时手滑。让柳兄见笑了。”
毕竟,不管凌愁如何,到底与他无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