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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净莲寺,烟波浩渺,彷如步履波澜之上,一路走过去,引路的沙弥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封绍也不着急,只向后负了手,散着步子,看几眼水涡模糊的寺景。
远远的有琴声飘来,携着淡淡檀香,如丝如缕泠然作响,忽而流水淙淙忽而高山仰止。封绍循着琴声往前,只见云雾散开一角,露出两扇虚掩着的古朴木门,想必那方丈就在门后等着了。
封绍推门进去,里面是间见方禅房,朴素无华,正中坐着个老僧,白眉宽额,宝相庄严。他道了一声“你来了”后,便一抖袍襟曲起一腿坐起身道:“来者是客,随意坐罢。”
四周一片空旷,封绍只好盘腿坐在地板上。
老僧抬头看了一眼封绍,问道:“你是何人?”
这话听起来却有些颠三倒四了,不是他来找自己么,封绍一挑眉头,也不会与幻象计较,于是答道:“在下封绍。”
“所来何事?”
“锻心。”
“你是何人?”
“……”封绍沉默了一阵,不动声色的看着对面的老僧,难不成对方还能辨别身份?但从之前的幻象来看,除了攻心有术,幻象高明,但幻象本身并非那么聪明。
大殿里面安静了,那老僧仍是慈和,封绍不语,他也不催。
封绍盘腿坐着,想了一会儿,觉得勿需惊慌,缓缓答道:“求道之人。”
老僧轻轻颔首,一挥袍袖道:“明日再来。”
寻道证心这种事讲究缘法,封绍并不纠结,头站起来转身离开。刚出门便是一阵喧嚣迎面扑来,却是到了一条街头,回头再看,那古寺也消失不见了。
封绍慢吞吞的走回醒来时的院子,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不知不觉竟是过了一天。封白见他回来迟了也不觉得奇怪,并不多加问询,只拎了食盒进屋,边摆出饭菜边絮絮叨叨的话。
了什么封绍也没留心,只默默看着他,并非仍痴迷幻象,而是在想,若这个人真是封白,两人就在这幻象里度过下去又如何呢?至于剧情、角色、魔道、山河社稷图,那也就不重要了,也不必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更不必提心吊胆了。
每天都和在吕氏福地、在阴邪秘境中那样,无忧无虑。
此念一起,封绍立时起了警觉,靠逃避来解决问题,是何等幼稚与无知。
他忽然觉得这幻象里的人物或许布置得不够聪明相像,但某些捉心之处,却是挠得恰到好处,直戳人心中的弱。
封绍甩了甩头,独自坐在床边,两手覆于膝上,冷着脸等第二天到来。封白摆好饭菜,又像自自话似的端来热水,服侍封绍睡下后便躺在了一侧。
第二天封绍仍是在一片喧嚣中醒来,甫一睁开眼便看见封绍笑吟吟的对自己道:“夫君,你醒了?”继而一男一女两名娃唤着“爹爹”先后跑进来扑在床边。
一切均同昨天、前天、前前天等一天一模一样。
封绍走出门,街上的情景也没变,杂耍的艺人,兜售物件的贩,连笑容都丝毫不差。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不出意外又走到了净莲寺门前。
这回也不待沙弥引导,封绍径自走了进去,寺内云雾如常,琴声延绵不绝。依旧是循着那琴声七拐八拐,推门走进那座不见全貌的禅房,也不用那老僧多话,封绍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
老僧抬头,仍是面色无波的道:“你来了。”
封绍见他半晌没有下文,便径自问道:“何谓锻心?”
老僧愣了一下答道:“锻除杂质,留心本真。”
封绍头,回想了一入灵境以来,所经历的种种心念灵动,种种未曾留意到的念头都平铺眼前,叫他灵台澄澈,仿佛从未如此清晰的看到自己。于是接道:“见伪象,明真心。”
老僧颔首思忖了一会儿,随手挥出一面水镜问道:“伪与真以何别?”
水镜中出现的正是街头熙熙攘攘的一幕,人来人往各司其职,水波荡漾一阵,又浮现出昆仑仙境中的情形,灵气萦绕的山峦之间,白塔、道观隐隐相见,不时有穿着月白法袍的剑修御剑飞过……
眨眼间,水镜又显现出另一处景致,叫封绍熟悉得有几分陌生。高楼广厦,车水马龙,百货公司的大楼巨屏上正播出一幕电影预告片,影片正是《山河社稷图》,片中红衣如烈火般的青城尊者正刀指面前的白衣男子……
封绍望着水镜不知如何答话,他本是穿越到这个世界,别这一幕幻象,连这个世界在他看来只是一部电影。那么除却他自身,整个世界都是伪象,与凡世众生自是不同。
上一世他是封绍,年幼失怙,也曾有过事业追求,到底连求生都不能,死于遗传病。
如今他也是封绍,此封绍非彼封绍,以昆仑为家,有师叔师伯师兄弟,有封白相伴,刻苦修行,若是分辨真伪,此封绍是真,还是彼封绍是真?
不知辩证,封绍便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僧也不强求,只让他回去细想,想好了再来。
如能解除心惑,于修心有大益,封绍很懂这个道理,修好了心,于心境提升也是有大益。心境提升,不仅免受心魔之苦,在修途进阶的路上,也更为顺畅无阻。
所以,封绍有心解惑,但一夜未眠,僵硬的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夜也未能想出什么头绪,唤他夫君的封白又推门进来了。而后一切与先前无异。
封绍默默的看着,心中忽然有所悟。
封白那畜生绝无可能唤他作夫君,也不晓得烹饪什么菜肴,更无可能为他生儿诞女。
但那又何妨,只要他是封白,是那个急色贪食,撒泼无赖缠着自己的畜生,傻乎乎花光自己的灵炁来救他的蠢货,是那个临到死也只记得要干他的色中饿鬼……也就够了。
封绍得承认自己喜欢他,哪怕知晓两人是对立面,他也是喜欢那个真正的封白,而非眼前这个假货,即使这个假货对他没有任何一威胁,甚至温顺无比。
但他不是真的封白。
封绍心中一动:真伪如何分辨,在于我也。
封绍自以为有所勘破,于是寻至净莲寺,向老僧道:“伪与真以我别之。我一念真,则谓之真,我一念伪,则谓之伪。”
老僧叹气道:“此非正道,谓之我执。一切烦恼,皆由有我而起。若无我者,则一切皆无。执为有我,故曰我执。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封绍虽是魔修,但一直以道修自处,道禅自有想通的地方,这话里的禅机他并非不明。不外是,他固执的认为存在一个“能自在主宰的实我”。由于本来无我,却妄生执着,处处以我为中心衡量一切,便产生了种种烦恼。
此处老僧既然这么,未尽之意就是,世事真伪并不会由于封绍“我”的一念而更改,以此辩证真伪就是错的。
这番话让他很生了一些触动,如果他放开我执去想,那么什么真,什么是伪呢?
封绍若有所思的回了院,整日不吃不喝只盘腿坐在床上领悟。
此时,他已经不单纯是为了修心,也不是为了提升心境,而是他自己想解答这个疑问。正如他自己想知道,哪个世界才是真实,他信“我”,所以以前世为真,这世为伪,剧情便是他头上的一座大山,是通往坟墓的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躲避剧情,因为这些剧情会威胁到“我”。
放开我执,如果这一世也是真,脱离上世的束缚,这一世,他应该会怎么走呢?
那他不会顾虑重重,不会去收何鸾为弟子,不会放弃封白,也不会对山河社稷图避之蛇蝎,结果反而被其所累……会有更多可能。
封绍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看着窗外昼夜交替,时而感到心中疑念将通未通,时而又觉得相去甚远,身上暂且压住的煞气倒是被磨得毛躁欲出。
是夜,封绍只觉心底异常平和,忍不住出了房门负手站在屋檐下,城内的百姓早已睡下,外面的街市也没有了白日的喧嚣,远远的传来几声打更人的梆子声,抬首望去,漆黑的天穹中星子欲滴,闪烁明灭并无规律。
封绍凝神半响,突然眉头轻舒,轻声笑了起来,如此便是通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头苍穹斗转星移,周遭房屋均化为纸符纷纷落下。
时隔多日,封绍再次来到净莲寺,禅房中老僧连身形都不曾移动,抬头看向他,目光睿智而清明:“你想通了。”
封绍头。
“伪与真以何别?”
封绍绷不住笑了一下,朗声反问:“万法唯识,有何真伪之可言耶?”
这便是回答了,虽然回答得机巧,但却毫无差错。
至于封绍的好心情,则是因为他的豁然开朗,既然万法唯识,哪个世界是真哪个世界是假也就不再重要,甚至也无界限。至于他一向奉为必然的剧情,更不存在必然。由此想来,他既然能从细细碎碎的事件上影响剧情,见微知著,万法唯识,大事为何不能影响?
甚至是逆转?
既然能逆转,与其躲避剧情,他不是更应该奋勇直前么?剧情不该成为限制他人生的桎梏。青城尊者成为一方魔尊,被吕明净斩于剑下,那是他们的故事。
至于他封绍,会有另外一个故事。
或许是下一任昆仑宗主,或许是飞升上界,甚至是一统四宗,即便他是魔修,未来的结局也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是进是退,全凭心意,而不是迫从!
老僧深深看了封绍一眼,道:“伪从真起,真从伪起,真真伪伪,实难明辨。吾人处此真伪混淆之世,若不具择法眼,鲜有不为真伪所迷者。”完,他虚指一方:“你已破除我执,其往后灵境乃……”
封绍顺着他的指向转过身,只见笼着的云雾散开,身后现出一座巍峨高山来,山中古木蓊郁百鸟齐鸣,各种奇珍异兽戏耍林间,一派生机盎然。然而还没等到老僧下文,这处景致忽然不稳起来,摇摇晃晃,简直叫封绍都被震倒。
但这是幻象!
经历破执之后,心境提升的封绍五感澄明,很快破除杂念,记起慈觉的话来——“此灵钥在我手里不会超过两个月,如果你在试炼时发现灵境不稳,务必通过此指环退出。”
不过破除一层执念,就彷如脱胎换骨,封绍其实很想继续下去,看下一层后,会不会有更大明悟。但眼下时机不对,他虽有留恋,但动作却迅速的抚摸在了指环之上,掐诀吟出了法咒。
慈觉在灵境一层等候,他的拇指上也有一个同样的指环,此时荧光阵阵。
在越来越不稳定的锻心灵境中,他巍然不动,只是目光停在远处,直至迎面御剑飞来一个少年修者。慈觉没有耽误,启阵将他速速带出灵境后,这才回头打量。且见封绍黑发玉貌,风采翩然,行举比之从前格外多了两分洒脱与开阔,观其形容,慈觉忍不住猜测:“竟是破执了?”
封绍灿然一笑,颔首道:“已破我执,不过下一镜是来不及了……”
“不过两个月,短短两个月破执!我菩提寺能做到的,只怕都微乎其微,你一个剑修……”慈觉目光火热,赞赏道:“不愧是昆仑宗之宝,这等悟性,便是我寺亲传禅修弟子也未必能及。不仅是悟性,也足见你心性坚定,不为外物所动。”
到这个,封绍倒是惭愧了,道:“师叔谬赞了,若非师叔的指环提醒了我,我只怕要迷在灵境里头了。”而且,虽不明,他也清楚,这指环能在灵境这种地方还能吸引他注意,足见指环自有不凡之处,并非是普通玄阶法宝。时,他便要将指环取下还回去。
慈觉一摆手,不以为意的笑道:“收着罢,你受得起。”
长者赐不可辞,封绍也就没有推拒,再次道谢,这边慈觉却是抬手覆盖到了封绍眉心,打入了一道入了法咒灵炁。
清醒时的封绍身为魔修,其实对禅修的法咒很是抵抗,识海里一片翻滚,极为不适。但此时却不好显现,只得苦忍。幸而须弥老祖给他的无名玉玦时刻不离身,不然就算掩盖了魔气,这么一番探识下来,也决计叫慈觉知晓自己的底细。
“本来只是想着能叫你消除魔念,有所领悟就是大幸,不曾想,你不仅破除魔念,竟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破执,这不仅是心境大为提升,破执之余五感、法身、慧命都是极大助益。”
完,慈觉拍了拍封绍的肩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感慨道:“绍,你若是来我寺修禅,只怕比做什么剑修,更易通往大道!”要不要转行?
慈觉那直白深厚的眼神,简直要望到人心里去,封绍莫名的就打了个寒颤,是因为想到了剃光头,敲木鱼的自己……少不得要辜负慈觉一片热忱,婉言谢绝。
慈觉叹了口气,倒也没多纠结,而封绍则借机向他辞行。
“你都不到我菩提福地中去看一看么?”慈觉热情相邀,又道:“你既然在佛法上有天分,何不多多感受一下我菩提……”
魔修去禅修,而且还是禅修圣地,是找不自在呢,还是嫌过得太舒坦呢。
封绍可没有半兴趣,再次谢绝。
慈觉也看出对方难以动摇,倒也不以为杵,语气依旧率然:“那绍要往哪里去?”
“去找我那白虎。”封绍咧嘴而笑。
慈觉微微挑眉,想到之前封绍得知那灵兽不知所踪时,可半分情绪也没有,于是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
封绍笑道:“我现在才是想明白了。”
慈觉一愣,只觉对方笑得竟如从未经过风雨世事一般,没有畏惧,只有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