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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肚腹里翻搅得难受, 连带着一颗心也似被拧在了一起, 疼痛, 痛得她全身都蜷缩起来, 手指甲抓挠着地面,口中不停发出咿咿啊啊无意义的嘈杂声音。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声音。
她将脸都埋进了稻草扎成的席褥上,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再开口, 直咬得嘴唇都破了,那魔鬼般的声音却还是缭绕在她的耳畔……
马上, 马上就要解脱了……
马上就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马上就可以见到外面的太阳,马上就可以摆脱永无止境的折磨拷问, 而只要每日里给安乐公送饭就可以了……
她其实是个多么怯懦、多么卑微的人啊。她想到过父亲的嘱托,想到过母亲的惨状,可说到底,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了而已。
她默默地伸出手去, 将那碗浓黑发臭的药汁仰头饮下。监牢外的狱卒盯着她的动作,而后收走了药碗, 临离开时又冷淡地问了一句:“明天还要喝?”
她点头。
狱卒走了。
极端的黑暗令她心中生出无限空虚的疲倦。她的身子往墙上重重地一靠,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随着药汁灌入而稍稍缓解了一些,耳边寂静得能听见潮湿的地底小虫飞快爬走的步声。
忽然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什么?”
阿寄全身一颤。
母亲本已经睡熟了,这时候却不知为何醒了过来, 慢慢地坐起来,又问:“你喝了什么?”
明明是黑暗里,阿寄却好像能感觉到母亲那双冷而出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几乎能把自己给盯个对穿。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听见母亲叹了口气。
“阿寄。”母亲道,“你同你的姐姐不一样,你但凡有什么心事,总是闷着不说……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我们母女两个了,你却也不肯跟我说了。”
阿寄摇了摇头,想说话,却又仓皇地闭紧了嘴。
母亲的声音很柔和,语气却很哀伤:“你不说也就罢了,阿寄,你可不能一辈子都不说……总有一日,你要找到一个人,你愿意将自己的心事都告诉他……”
——
“阿寄?阿寄你坚持住!你……你可不要吓我!”
疼痛再次如海潮般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将所有回忆都冲刷干净了,只剩下荒瘠的砂砾。
少年抱着她飞奔下楼,奔进了寝殿。他的怀抱虽然颠簸但却温暖,仍留着阁楼里炭火的余温,令她不由自主心生眷恋。可是他却放开了她,跑到外间去喊人了。她皱了皱眉头,痛得几乎要裂开的脑仁里轰轰然响着许多重叠的声音,她将手往前摸索,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她的身子便探了出去,拼命地干呕起来。
好痛……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你不要走……
***
皇帝的辇车连夜驶向雒阳城北的云龙寺,将寺中的老和尚和小和尚都给接进了北宫。
章德殿内,皇帝正焦头烂额地踱着步,听见张迎通报,连忙三两步抢上去,“上人来了?”
那老僧仍旧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带着一个小沙弥走进殿内,朝顾拾合十行了一礼。
顾拾道:“程御医已在里面了,还请上人为朕的皇后看一看……”
“陛下少安毋躁。”老僧道,“程御医的医术并不下于老衲,陛下是关心则乱。”
“朕一辈子也只关心着一个人,都不可以吗?”顾拾却有些慌乱了,他喃喃着,抬起头看着老僧。
若能拨去这双眼睛里弥散的戾气,所见的却仍然是干净而飘摇的青空而已。
老僧叹口气,“真是冤孽。”
顾拾没有再说话。张迎连忙上前去将老僧往里请,过不多时,那老僧却从寝殿又走了出来,顾拾眉心一跳,“这便……看治好了?”
“老衲同程御医说,让他无需忧心。”老僧垂眉道,“服了老衲的解药,就是会有这般的苦楚,只能忍受过去,十日过后,皇后便能开口说话了。”
顾拾低声道:“您就不能开几味药,缓解一二么?”
“不能。”
顾拾只觉又是懊恼又是焦躁,“您到底看清楚了没有,您看见她现在多么痛苦吗?!”
老僧道:“当初她饮下哑药的时候,也是这一般无二的痛苦,她心中当比老衲看得更清楚。”
顾拾突然哑了。
半晌,他将手捂住了脸,“朕不想让她这样痛苦的。”
老僧朝他走了几步,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陛下要救她,便自然会辛苦。”
“可我愿意代她去受这苦……”
老僧笑了,“人生世上,苦乐自当,无有代者,皇后能撑过当初的那十日,自然也能撑过眼下的这十日。倒是陛下,切莫多事,皇后如今的身子,可禁不起乱吃药啊。”
顾拾惘然地抬起眼,“什么?”
却在这时,程钰掀帘走了出来,捋着胡子慢慢地、犹豫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顾拾看向他,一颗心紧绷住了,连呼吸亦不能:“说。”
程钰撩袍跪下,叩头道:“启禀陛下,皇后的脉象流利,如盘走珠,是显然的喜脉……陛下,皇后殿下有喜了!”
***
顾拾错愕地呆住。
程钰还在跪着,老僧笑而不语,倒是张迎先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唤了句:“陛下!”
顾拾回过神来,一颗心却好像仍然悬在半空里,过于盛大的欢喜令他感到了惶恐,“程御医,你再说一遍?”
程钰直起身子,笑道:“老臣恭喜陛下,皇后殿下有喜了!”
顾拾迟滞地道:“你、你先站起来。”
程钰拍拍襟上灰尘站起了身,又道:“上人给的解药娠妇可服,陛下尽可放心。只是陛下……”他顿了顿,“此后皇后怀胎辛苦,最好是……切忌行房。”
他看出来了?顾拾脑子转得很迟钝。——他是大夫,自己和阿寄刚刚……连清洗都未来得及……他自然看出来了!
这样一想,顾拾就觉满脸如被火烧,像个在大人面前认错的孩子一般垂着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朕会注意的。”
程钰又说了一些照料怀娠女子应注意的事项,顾拾认真地听着,急切的心情全写在脸上。程钰终于是放过了他,向他请安告退,顾拾便一阵风般冲进了寝殿里去。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对殿中二人延请道:“上人、御医,看诊既毕,咱们便退下吧。”
***
深青素白的床帏里,阿寄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双眸紧闭,侧身而卧,一只手仍不安地放在自己的腹部。顾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了她半晌,低下身小心地将她外衣剥下,又让她翻身平躺,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慢慢抚过她削瘦的肩、修长的颈、清丽而憔悴的脸。
“抱歉。”他今日好像一直在道歉,“我若早知道……我怎可能会……”说着,他又红了耳根。
阿寄的眼睫颤了颤,尚没有醒过来。他伸手到被褥里,悄然寻觅到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阿寄,你高不高兴?”他紧张地笑起来,干净而年轻的笑容,一双桃花眼里微光清澈,“若在十年前,我断然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今日的。”
他俯下身,将脸埋在被褥上,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疲倦袭了上来,他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
顾拾再醒来时,却已好好地躺在了床上,双手不自知地揽着阿寄的腰。他睁开眼,便见阿寄也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他下意识地去摸索她的喉咙,“还疼吗?”
阿寄摇了摇头,朝他微微地笑。
顾拾亦笑了,“你偶尔也可以说话应我。”
她却又摇了摇头。
顾拾朝她身边又蹭了蹭,声息就倾吐在她的颈项间:“日前程御医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我不知道你是几时睡熟的……”
她却只是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顾拾感到为难,“是这样的,我们……”他吞咽了一下,“我们有孩子了。”
阿寄睁大了眼睛,发怔地盯着他瞧。
他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是真的,阿寄。”他将手移动到她的腹部,声音低沉而令人酥软,“你怀娠了。你不要害怕,我会好好地照料你,绝不让你和孩子有一点点闪失……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吃药,将你的声音恢复了。”他笑道:“你总不能对着孩子也不说话吧?”
她终于缓缓地笑起来,却又偎依进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伸手拍着她的背,脸上笑容好像永远都不会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