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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向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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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拾接得旨意来面圣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道旨意惊动了睡梦中的安乐公邸。虽然阿寄是被赐给了他,但这晚她却仍是送完晚膳后便去了外院。当张持来传旨,顾拾接旨而出,她便站在院落的回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衣,怔怔地看着他远去。

    她那样会冷的。顾拾在心中想。这天已入秋了,他要早些回去,去看看她……

    这若是新婚,那今日才到第二日而已。他心中无端地浮躁,甚至对郑嵩都没了揣摩的兴趣。

    一直以来,他只是恨着郑嵩;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不是不恨,只是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心神。

    走过一重重明亮的灯幕,未央宫里辉煌的灯火令他有些怔忡。即便是雒阳南宫,也没有这样恢弘的景象。

    郑嵩坐在殿上,正倚着凭几小寐,张持大声通传了两次,才将他倏然惊醒。

    他老了。

    这是顾拾第一次有宽裕的时间认真地端详他的仲父。当他刚即位的时候,郑嵩还是个刚刚平定了宫中哗变的英雄,是人心所向的周公圣人,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在却非殿听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人事全非,在这亮如白昼的未央宫里,过往的痕迹是一丁点也没剩下了。

    郑嵩看了他很久,淡淡地笑了一笑,“你长得愈发像你的堂兄了。”

    顾拾的堂兄便是孝冲皇帝,是顾拾之前,靖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许多人口中的“先帝”。顾拾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抬起头,嘴角微勾:“臣永远也比不上堂兄。”

    郑嵩点头,“不错。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他想了想,又道,“因为你比他聪明。”

    顾拾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微笑。

    少年已经成人了,身躯修长而微瘦,穿着一袭两袖清风的儒衫,峨冠博带,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却略显出阴柔的邪气。郑嵩看得出了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雒阳的两万太学生中间……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受着党锢的文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宦官们掠走杀害……

    四十年光阴如梦,人生真短暂如泡影,而王朝又何尝不是?

    “你堂兄当年找朕入雒阳平叛,你说,是对是错?”郑嵩缓缓问道。

    顾拾笑道:“从我堂兄而言,自然是错;从陛下而言,自然是对。”

    “从你而言呢?”

    顾拾的笑容好像是挂在脸上的:“臣当时还未出生,哪里知晓对错?”

    郑嵩干哑地笑了一下,老人的笑声在夜中听来颇有些可怖,“朕二十岁的时候,在雒阳太学,同诸生高谈阔论,激扬文字,恨不能一举肃清了宫中的阉党,还天下一个太平;朕四十岁的时候,已遭遇了两次党锢惨祸,逃亡北地,蒙天恩得了一支军队;朕五十岁的时候,你堂兄给了朕一个机会……”

    “他让朕杀尽南宫阉人,朕杀了;他让朕自弃名爵,朕也弃了;他临终的时候同朕说,要朕择贤立一个顾氏的好皇帝……朕只是这一件事,没有做到而已。”郑嵩看向阶下的少年,“你不是顾氏的好皇帝。”

    顾拾并不辩解,“臣出生边鄙,自非天命所归。”

    “天命?”郑嵩笑了,“天命算什么东西?朕有兵的时候,朕就有天命!”

    顾拾垂眸束手,“是。”

    郑嵩眯起眼睛。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自己为什么会挑中了他呢?是了,因为他是当时宗室诸王中年纪最小的,最好控制,他的家人离京遥远,又都懦弱不堪,自己将他召来雒阳,让他一举一动都听从自己……直到让他将皇位拱手送给自己。

    这孩子从小就很乖,甚至乖得有些羞涩。郑嵩一度以为自己挑中了最合适的人,可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竟然看不透顾拾此刻的笑容。

    片刻之间,郑嵩仿佛就苍老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小十。”

    这个久违的称呼,这个早已封存在记忆里的称呼,竟逼得顾拾身形一震。

    “这么多年来,朕何曾亏待过你呢,小十?”郑嵩慢慢地道,“你想要的女人朕也送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便同朕说吧。”

    顾拾安静地笑了笑:“陛下多虑了。臣不会离开长安,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天命永远在您这边,那南皮顾真不过一介放羊的农人,有什么好怕?陛下有什么要臣帮忙的,便尽管提吧。”

    ***

    顾拾回到宅邸中时,天色已近晓了。

    这几日是真的不太平了,阿寄心中清楚,满怀担忧地在房中等了他一夜,听见声音便抢出门来,而后又怔怔地在回廊上停住了步子。

    天边一轮浅淡的月痕,一分分隐没在梨花白的天色里。微暖的风拂过两人衣角,吹到身上时却是凉的。

    他站在庭中,她站在廊上,隔着几株开得凌乱的软红的花枝,不知是谁先笑了一笑,那花枝仿佛便有了生命,微微地颤动起来,抖落下几滴晶莹的露珠。

    ***

    自荆、扬事起,鲜卑南下,安乐公邸的禁令便放松了许多,郑嵩已意识到顾拾是自己手中的一面大旗,这时候又该把他祭出来了。

    高墙上的尖刃被拔去,芜草丛生的院落被修葺一新,弯弯的清澈的流水从御沟引了进来,亭台楼阁都仿佛被阳光洗过了一遍,华丽而明亮。又不多时,宫里来了许多侍婢仆从,专事伺候安乐公的衣食起居,夜间甚至还有女子守在房中等着陪寝。

    顾拾第一晚见到那女子便翻了脸:“谁让你进来的?!”

    那也不过是一个低品级的宫人,为了今晚还着意妆饰了一番,吃他这一吓立刻就跪了下来,头上的珠钗瑟瑟地发着抖。

    “妾,妾是听了孟常侍的吩咐,让妾来侍寝……”

    顾拾冷笑:“滚。”

    那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拾慢慢地笑起来,低沉着声音重复了一遍:“滚。”

    那宫人连忙跑了出去,连告退都不及。顾拾看着这突然被各色摆设塞满的典雅卧房,不知为何,心里却好像比过去更空了。

    他在榻上坐下,想起自己片刻前从门外望见里间坐着一个女子,心情竟然还雀跃了一瞬。他以为是阿寄,他以为阿寄会在这里等他。

    可是不会的,现在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也不再需要阿寄来给他送饭。顾拾知道她就住在外院,但他能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他有时会想,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从上林苑的那一夜开始,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

    啊,是了,他得知了她是自己最敬重的阮太傅的女儿。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自如、甚或是带几分挑衅地去对待她了。

    他的心开始变得滞重,任性的孩子开始有了顾虑,自暴自弃的少年开始感到对未来的恐惧。

    张迎在帘子外边道:“郎主?郎主刚才……是把人赶走啦?”

    顾拾回过神来,“以后不要让人进我的卧房。”

    张迎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笑脸来:“那阿寄姐姐呢?”

    顾拾冷哼一声,“你得先有本事让她肯进来。”

    张迎吐了吐舌头,“明明在阿寄姐姐面前很温柔的……就知道凶我!当心我不给你递消息了!”

    顾拾看向他,“什么消息?”

    张迎朝外头看了看,蹩身进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阿寄姐姐同柳将军,好像是认识的。”

    顾拾原还有些认真地听着,待听到是这一句,便顿感无聊了,“这事我晓得。”

    张迎见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大事”竟没激起对方一点反应,顿时急了,“您可别不当回事,我好几回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呢!阿寄姐姐过去不是每日都要往未央宫面圣的么?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开了天恩了,您的日子好过了,她也就不时常去了,但有几个晚上,却回来得更晚……”张迎人小鬼大地摇摇头道,“您怎么也不看紧着她!”

    顾拾好笑地道:“从来都是她看紧着我,何时轮到我去看紧她了?”

    张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像是在揭对方的伤疤似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介意。”顾拾敛了笑容,话音也淡了,“阿寄的事,我也不介意。她是自由的,我不是。”

    张迎歪着脑袋盯着他。

    顾拾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连忙捂着自己的头退开几步,嘴里嘟囔着:“闹不懂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