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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庭院深深,早不见青石路,尽数铺上天然的素色雪毯。
偶有积雪落下,压断细小的枝桠,发出轻而闷的簌簌声。
院中唯有去年移来的红梅绽放出新蕊,为满院素白增添几分夺目的艳。
北齐新年是自除夕开始,到正月十五结束。
这段时间没有早朝,除非遇到必须要上朝才能解决的事情,才会临时通知大臣上朝。
当然皇帝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休息,因为大臣一天一送的奏折还是要批阅的。
但总的来说,好歹不用上早朝,就如同早八人突然不用上早八般快乐。
因此江景珩也不必上早朝,更不必去上书房,早早便来了未央宫,想与江晚宁一起向叶拂云请安。
女人看起来心情很好,难得穿着一件正红凤袍,娇艳如花,丝毫看不出是几近四十的年纪。
还说了许多两人小时候的趣事,留二人在风仪宫用了早膳。
“新年难得休息,尤其是阿珩,你俩该干嘛干嘛去,不必留这陪本宫,本宫也有有事要做。”
叶拂云温柔的笑着打发两人回去,方才的相处时间已经够多了,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也需有自己不被打扰的时间与空间。
更何况,她原本就打算今日再去与姐姐说说话,昨日便在梦中约好的,可不能迟了。
两人乖巧告退,江景珩拉着江晚宁径直去了东宫。
“阿姐,我昨日做了个小玩意儿,想给你看看。”
两人连轿子都没坐,直接连走带跑过去的。
江晚宁身子骨本就比寻常女子弱些,如今一折腾,走到一半,便扶起墙平复紊乱的气息。
“……阿珩,容我歇会儿。”
江景珩等不及让江晚宁看看他昨夜做的雪橇,忘了阿姐的身体状态。
等到女郎缓好后,少年走到人面前,半蹲下去。
“哎呀,是我太急,忘记阿姐的身体状况。
还剩一半的路,找轿撵来回又要不少时间,要不我背着阿姐过去吧。”
确实是江景珩考虑不周,她如今也累了, 女郎向来不是逞强性子,没有犹豫,便将手搭在了少年肩上。
“阿姐,手攥紧了。”
“嗯。”
少年缓缓起身,慢步向前走去。
女郎比他想象的还要轻,少年眼中划过些许关切。
“阿姐,你该再多吃点,身量过轻了些,万一哪天一阵风将你刮跑了可怎么办。”
“我这是吃不胖的体质,被风刮走也太夸张了,若真有那天,我一定拼命拽着你。”
少年耳侧传来一声轻笑,脖颈处女郎莹白的手又紧了紧。
“阿姐这是还自夸上了,若真有那天,不等阿姐拽我,我都要牢牢牵着阿姐。
哪怕阿姐真被风吹走了,我也定能再次找到阿姐。”
少年唇微微上扬,也开起了玩笑话。
“阿珩,你就不能盼我些好。”
“阿珩自然是希望阿姐万事皆好的。”
“这还差不多。”
两人说说笑笑,少年的呼吸平稳,步伐稳健,不见疲态。
女郎的散落在肩的青丝,随着一摇一晃的动作,划至胸前,与少年的发纠缠在一起。
粗硬的墨发勾缠住细软的青丝,将其裹住,不露半分。
路上偶尔遇到些侍从,见到两人这般亲昵模样早就见怪不怪。
皇宫内谁不知晓,长乐公主与太子两人的感情最是要好。
终于到了东宫,江景珩将少女轻柔放下。
宫殿雕梁画柱,红墙金瓦,四角飞檐积了不少雪。
奇怪的是长长阶梯上,未见一个宫人扫雪。
少年从殿内抱出一个木制的雪橇,模样粗糙,没多少美感。
这是昨夜少年气的睡不着,干脆起身自己动手做的雪橇。
他要给姐姐创造不同的回忆,不止打雪仗,还有滑雪橇。
“阿珩,这是你自己做的?”
“阿姐当真了解我,能看出来。”
少年笑的十分灿烂,事实证明阿姐与他才是最互相了解的。
“不,因为它长得确实有些丑,工匠们做不出来。”
江景珩脸上的笑像是用利器捶打冰面般裂开了。
委屈的像个得不到投喂的小狗,“阿姐,别看它丑,绝对结实。”
女郎拍拍少年的肩膀,决绝道,“行,那我就试试。”
试试就逝世。
心里虽然直打鼓,但身体还是迫不及待的坐进去,那可是坐着就能体验滑雪哎。
说是雪橇,其实更像摇摇车,只不过是在雪地上滑行,还要雪橇棍助力,就跟划船似的。
明明宫中也有雪橇犬,但不知为何江景珩执着于用雪橇棍。
“阿珩,你真的不累吗?”
少年坐在她身后,使劲摆动手臂,给江晚宁一种在水面上,而非雪面上的错觉。
速度刚好,就是有些费弟弟。她虽说也出了些力气,但远远不够。
再绕上几圈,恐怕也不比宫人扫雪,这雪自动就被他们堆到两侧。
江景珩停下来回答女郎的话。
“不累,那阿姐开心吗?”
“开心。”
这声开心,音量不算大,但语气似沁了蜜般甜,女郎显然是愉悦极了。
少女的脸颊就如雪中红梅般藏在素白绒毛领巾中,明艳动人。
少年坐于女郎身后,双手扶住雪橇两侧,如此一来,小姑娘几乎是嵌进了少年郎怀里。
恰巧,宋卿白看的正是这幅场景。
今早陛下又下令,初一至十五,也是阖家欢乐的日子,他亦可以进宫拜见长乐公主。
哪知主人又未曾在未央宫,是去向皇后问安。
他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女郎,按理来说,早该回来了才是。
“殿下可是自己一人去向皇后娘娘问安的?”
“回大人,不是,是与太子殿下一起前去的。”
男人嘴角的笑隐了下去,立即起身,“芙蕖,已知晓殿下行踪,本官这就告辞。”
与其等待,不如主动去找,他不愿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男人站在东宫门前,而朱门大敞,不可能注意不到。
“卿白!”
江晚宁立刻起身,走到男子身边,没想到今日还能在宫中看到他,正好她还在想找什么理由让阿珩别惦记雪橇歇歇呢。
男人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殿下好,太子殿下好。”
江景珩看起来并不算很好,自从男人来了,夺走阿姐全部目光,他便好不起来。
少年也站起身,微笑颔首,只是笑不达眼底。
下一秒他连假笑都维持不住,几乎要跳起来打人。
因为男人不知分寸的理了理阿姐鬓角散落的发丝。
只是被女郎及时后退躲避,男人的手僵了片刻,有些落寞的放下。
“咳,卿白来这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江晚宁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鼻子,方才是她的本能反应,一般不算亲近之人不打招呼近她身,她都会下意识躲开。
她与宋卿白本就是合作关系,这也没外人,自是不必做戏。
笑容没有消失,只是又转移到了江景珩的脸上。
“并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殿下。”
“咳咳……”
女郎又是猛一咳,有些不自在,这人何时如此直白了。
接着正色道,“宋卿白,你要清楚,我们之间……”
男人打断江晚宁未曾说完的话,就当他懦弱、自我逃避,实在不想一次次从女郎嘴里听到这些客观但伤人的话。
“殿下,卿白一直知晓,请殿下放心。”
宋卿白说完后身上萦绕几分郁色,不算明显,但一直关注的江景珩看的清清楚楚。
少年不仅没想着安慰未来姐夫,还在心里暗骂一句活该。
“阿姐你也见到了,本宫和阿姐还有事要忙,若宋大人没什么要紧事便走吧。”
少年说着就要拉江晚宁进殿,仿佛后面是什么伤人性命的豺狼虎豹。
“太子殿下说的是,但如今下官确有事想与太子殿下单独聊聊,还请太子殿下应允。”
想来应该是什么有关朝廷的事,江晚宁松开江景珩死攥着她的手,“那你们聊,阿珩,我先去你殿里坐会儿暖暖。”
“嗯,阿姐慢些。”
望着女郎转身离去的身影,江景珩也不好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直到女郎彻底进了殿中,少年脸上哪还有在江晚宁身边的温和模样,眸中弥漫起寒气,面容凌厉。
少年望着眼前比他高些的男人,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宋大人,本宫可不知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太子殿下,下官想聊的正是与长乐公主有关。”
两人眼神交接片刻,江景珩挥手示意周围的侍从,“你们先退下吧。”
“这下宋大人可以说了吗?”
两人只是静静的在小亭站着,却有种说不出的剑拔弩张气氛。
“太子殿下是否对长乐太过亲昵了些?”
虽是疑问,但语气肯定。
男人敛去温和,显露出与往日不同的锋芒,疏离而又犀利。
“本宫与阿姐如何相处轮不到宋大人操心,再说宋大人是站在什么立场呢,阿姐的夫婿?”
少年轻蔑的挑眉一笑,“可宋大人与阿姐可是明面夫妻呀,阿姐她并不心、仪、你。”
最后三个字咬的极重,又含着无限嘲讽。
宋卿白瞳孔猛的一缩,手指骨节用力握的有些发白,强迫自己稳住身形。
本以为这是他与小姑娘之间的秘密,未曾想长乐公主与太子殿下的感情竟好到这个地步。
“阿姐与宋大人的婚约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江景珩好笑的睨着眼前面露震惊之色的男人。
他拿什么与自己比,不过是个明面上的便宜驸马,还敢对他与阿姐的相处方式指手画脚,真是可笑。
宋卿白缓了片刻,声音已然恢复往日的平静,他今日与少年所说并非同件事,不可让人一句话就弄的自乱阵脚。
“太子殿下对长乐公主当真只有姐弟之情吗?”
“自是如此。”
少年回答的很轻松,亦或是他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宋卿白勾唇一笑,“太子殿下眼里的情绪可并不是这般回答。”
“下官请求再问殿下几个问题,若是长乐以后当真有了心仪之人,殿下又如何自处?
怕是不能再用今日打发卿白的理由,将长乐困在自己的身边了吧。”
“太子殿下若真对长乐只有亲情,又为何会对卿白这个挂名驸马产生如此深的,几乎能闻得到酸味的敌意呢?”
“这可不是寻常弟弟对姐姐该有的占有欲。
太子殿下也不必着急反驳我,只要殿下永远记住今日回答的话,您与长乐仅是姐弟之情就好。”
“若真有这天,长乐她不该因您承担史书上的评判与责骂。”
江景珩本就比他小上好几岁,与小姑娘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分不清对待女郎的情感态度。
但他作为一个同样心仪小姑娘的局外人,却能清楚看到少年眼中早已变质的过于浓重的占有欲。
有江靖渊夺臣妻的前车之鉴,很难保证江景珩性子就一定周正。
无论如何,史书向来只会痛斥红颜祸水,而非引起问题的根源。
只要关乎长乐,他必须阻断这种可能。
江景珩不再是方才那般一切尽在掌握高高在上的模样。
少年久久沉默,他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回答宋卿白的问题。
但有一件事是明晰的,无论他对阿姐的情感如何,他们都只会也只能是姐弟。
江景珩在得出这一结论的那一瞬间明了自己自从得知阿姐要嫁人便惶惶不安,甚至冒出些灰暗想法的原因。
少年脸上的一直挂着的笑变得有些牵强,转身背对宋卿白缓缓道。
“本宫知晓,若没什么事,你可以退了,本宫想一人静静。”
“下官告退。”
宋卿白行礼退下,步伐并没有想象的轻松。
这场谈话,无一人是赢家。
殿中的女郎等的都有些急了,见人回来,江景珩脸色还不太好的样子,面色苍白,连带着嘴唇都有些发白,连忙起身迎人。
“你们聊的太久,可是风吹的不舒服,坐下喝杯热茶。”
刚想拉起少年往凳子上坐,江景珩却似想起什么般,猛的躲开。
女郎愣了片刻,这还是第一次少年主动避开她。
多数时候都是江景珩黏上她,如此还有些不适应。
少年望着江晚宁怔愣的神情,眼底的难过之色更甚。
怕女郎发现,又立刻低下头,袖中的手握的极紧,指甲嵌进掌心,才强迫自己不主动牵起女郎的手。
快速收起情绪,故作轻松道,“我身上有寒气,怕染到阿姐的身上,毕竟阿姐才暖起身子。”
“阿珩愈发知晓照顾人了。”
江晚宁笑着感叹,看着少年乖巧坐在凳子上,乐呵呵给人倒了杯热茶,将手中方才宫人塞的暖炉递给对方。
“这样等下就能很快暖和起来啦。”
女郎像是回忆起什么,打趣道,“上次你去梵音寺找我,结果因为淋雨得了风寒,可好一顿折腾。
如今更是要注意,莫又染了寒气。”
“我总是给阿姐添麻烦,阿姐不会厌烦我吗?”
少年眉宇间透着几分郁色,凤眸黯然。
“这怎么算添麻烦呢,我们是这天下最亲近之人,是姐弟。
本该互相照顾,只是染上风寒遭罪,我不想你再受这份苦。”
江晚宁平视着少年,目光温柔如水,语气坚定有力。
如此炽热坦诚的情感,却让江景珩默默移开自己的目光。
“阿姐?”
“嗯?”
“阿姐?”
“嗯?”
“没事,只是想叫叫阿姐。”
“才稳重片刻又开始皮了是吧。”少女咬牙切齿的回应。
凭她对少年的了解,女郎接着道,“再逗我玩,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嗯,阿姐别生气,阿珩随你怎么打。”
“好啊,你把手伸过来,保证不打死你。”
见人真把手伸过来,江晚宁却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
“哼,你就是仗着我向来只是说说,从不动手。”
“对,阿姐是这世上最善良美丽的姐姐。”
仅是阿珩的姐姐。
江景珩声音有些艰涩,一如往常的和少女开着玩笑。
不算好笑的话,却让少年笑红了眼眶。
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眼睑处的睫毛,无色澄明的液体偏偏染红了少年的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