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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湖心亭出来,我第一时间看向云淼的位置,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略微有些失落。听苏夫人说,他略感不适,故而先行告退。
苏小姐提议:“大家不如将答案写在纸上,这样更能考验真功夫。”
苏夫人遂遣下人送上了笔墨,她说:“我倒是觉得两个丫头的琴音别无二致,没有听出琴声里头的玄机。暂且认输,姑且当个看客。”
此时此刻,苏二小姐已经被我拖下了水。她不通乐律,却又不肯认输。只贼头贼脑地越过我,向她姐姐求救。大小姐此刻有些心不在焉,自然听不到那微如蚊呐的求救声。我得意洋洋地冲二小姐做了个鬼脸。她瞪了我一下,便低头咬牙开始磨墨。
楚晏枫与二小姐俱已停笔。
我手中拿着二小姐的墨宝,正准备念。她仓惶地站起身来,说:“本小姐写错了顺序。”她将双手迭抱在胸前,说:“第一句说的是你;第二句说的才是姐姐。”
我看了半天,终于将那一团团的字认了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因为这两句诗实在是很经典。
苏二小姐等地不耐烦了,大声说:“你倒是念啊!难不成不认识字?”
既然你让我念,那么,我就念了:“二小姐觉得我的琴音是——艰难晦涩强入耳,三月不知肉滋味。”我咽了咽口水,继续念,“觉得大小姐的琴音是——君王若能闻此曲,从此君王不早朝!”
念完,我就将手摊开。意思是:这事儿跟我没有半分关系,我就是个跑龙套的。
楚晏枫毫不客气地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苏大小姐用帕子掩着面;我继续处变不惊,浑若无事;苏夫人已然涨红了脸,大声呵斥:“我请了师父教你琴棋书画,你却不学无术!平日里只顾着舞刀弄枪!你看看你,你哪里及得上你姐姐、及得上洛姑娘半分?”
苏二小姐虽耷拉着脑袋,拳头却握得很紧。此时此刻的她一定很想将我碎尸万段。但是,在将我碎尸万段之前,她的手可能是要废了。因为苏夫人罚她将《诗三百》抄五十遍,并勒令她两日之内交货。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听楚晏枫的答案去了。他亦写了两句诗,第一句是: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第二句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楚晏枫解释说:“清韵的琴声停得恰到好处,是情深而停。好就好在熟能生巧,琴音如一位深谙世事的美妇。旖一却恰恰相反。她应当是初次尝试这首曲子,探一步走一步,顾忌自然就多些。琴音似一位情窦初开、涉世未深的少女。”
大小姐接口说:“楚大哥的解释真是精辟独到。洛姑娘也的确厉害,只听我拂了两遍琴,便能将曲子记下来。”
我拱手,不由有些落寞:“还是大小姐琴技卓绝,旖一不及。”
我的琴技本就不如大小姐,若是用我拿手的曲子,万万占不了上风。妩眉以前教我抚琴的时间极短,我听曲的时间比练曲的时间多得多。日子久了,便练就这么一手本领——曲子只要听上个两三遍,就能知道个大概。再者,听曲的人见不到真正抚琴之人,他们若在我抚琴的时候,将抚琴之人想做苏小姐,那入耳的琴音自然也就婉转流畅一些。
晚宴散去,楚晏枫问我:“你真的不认识云淼?”
“假的,我以前认识他。”
楚晏枫侧过头来看我,等着我的解释。我说:“楚晏枫,你有没有听过‘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我觉得我和他就是这样。”
楚晏枫知道自己被耍了,白了我一眼,径自回房间睡觉去了。
我毫无睡意,只是在这谷中闲逛。晚风有些粘滞,夹着温热闷沉的雨意。落落庭院,我不过是个身外之客。
我忽然闻到一抹酒香,抬头,看到云淼正坐在屋顶喝酒。推说身体不适,原是躲起来当酒鬼,他并没有看到我,只是举着酒缸,仰头喝下,明明是豪气万千的动作却被我看出落寞孤独。
好像记忆之中,我也曾见过同样的侧颜,同样的落寞孤独的他。
一只酒瓶从屋顶滑下来,恰好砸在我的脚边。他的视线也随着下滑的酒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莞尔一笑,抬步要走,却倏然间被一只手拉住:“小心,别割了脚。”
我这才注意我打算落脚的地方正有一方碎瓦片躺尸,若不是他拉住我,只怕要见血。我对于他从屋顶到地面的瞬移倒是见怪不怪,心神全落到被他握住的手臂上。
愣了片刻,云淼仿若也意识到不妥,方才神色从容地收了握住我手臂的手,例行公事地提醒:“你小心些。”
我这才觉得他身形有些不稳,到底是喝空了几坛酒的人。方才的行动迅猛,到像是出于本能。此时此刻,他缓缓后退,倚着廊下的柱子,像是和我刻意保持一些距离。
我起了戏弄心思,笑道:“若是我踏上去伤了脚,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瞬不移地望着我,眼底藏下几抹混沌的醉意,良久才答:“我替你止血。你要去哪,我便背着你。”
我忽然有些受宠若惊,若是有这样的待遇,刚才应该当机立断伤一回脚才好。
云淼自然不知道我心中的小算盘,他到底喝得有些多,缓缓滑坐在地上,背抵着廊柱,右手搭在额头上。
我不由叹息,即使酒量再好,也不能把酒当水喝,况且他身上还有来历不明的毒。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酒量倒是出乎意料的好,但你为什么喝酒,不开心吗?”
“酒量太好也不见得是好事。”他歪曲着腿,右手搭靠着,头向后轻仰,脸上的清水沿着轮廓分明的面颊缓缓往下流,沿着喉结,曲折向下,没入领间。我蓦然收回逾矩的目光,庆幸他对我的视线浑然不察。
“你怎么会来?”他直视着前方,并没有侧头看我。
“随意走走就碰到了。”我莞尔,“觉得你很熟悉,很想亲近。可能因为你是我出弦歌坊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吧。”
“不过几面之缘,你怎知我是好人?”
“我有感觉。”
他静默着没有说话:“对不起,没能及时救你出来。”
“不会啊,算上刚才那次,你已经救了我两回。”
“你忘了刚才的酒壶是我滑下来的,你所处沾染或者即将沾染的困境,如果是因我而起呢……”
“那你也是将功抵过了,我原谅你了。”
云淼瞬间睁开眼,我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的表情让我错觉,仿若他等这句“原谅”已经等了许久许久。
我接过他手上的帕子,不觉有他地帮忙擦去他面上的水渍。
云淼闭了闭眼,不知道这种昏沉的感觉是因为酒精作祟亦或别的什么原因,他慢慢拉下我的手,我浑身僵住,他拒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可以千山万水的来救我,可以震惊乞怜地听我说原谅,我以为会有一个新的定义,却原来仍旧是陌生人。
我抽出自己的手,掩面粉饰着我的尴尬:“对不起。你的酒好像上头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你以后,尽可能离我,远一些。”
透过他散垂的黑发,我倒是可以见到他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那神光透着些许冷意,如黑夜中的月光一般,虽发光发亮却给人落寞遥远之感。
我的自作多情,理应我自舔伤口。
第二日,楚晏枫早早就将我拉了起来,说是要去泉州城中游玩。他递给我一套男装,说:“这样方便些。”我穿戴整齐,随他一起走到谷口。这才发现云淼与大小姐都在那里。
我若有所感地与云淼错开些目光,心中阵痛也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何必,跟一个喝醉了的人计较许多呢?
我们四人正准备出发,背后就传来一个讨厌鬼的声音:“哎……我也要去……”
大小姐问她:“母亲交代你的事情,你可做妥帖了?”
那个讨厌鬼瞪了我一眼,又朝她姐姐嬉皮笑脸:“那个回来再做也是一样,姐姐,既然有好玩的,怎么能不带上我?走吧,走吧!”
于是,一行五人便到了泉州城。我从未正经逛过集市,看到什么都好奇,拿什么都想要。就扯着楚晏枫,让他给我付银子。楚晏枫问我:“凭什么我得招呼着你?”我指指后面的一干人,意思很明显:你既然要在人前装成爱我疼我的样子,自然要演得逼真一些。
楚晏枫笑着摇头一副无可奈何拿我没办的样子,我将吃剩的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枣泥糕一股脑儿地扔给楚晏枫,他左手提着我买的兰花、右手揣了袋糖炒栗子,额头上还戴着个昆仑奴的面具。
我走在前面,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他,仍旧是玉树临风,风采卓然。我生出的一点点破坏欲,被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像我的刁难任性古怪,他都可以照单全收。
清悠绞着衣带心事重重,我侧眼偷偷去看云淼,却被楚晏枫捉个现行,将我脑袋扳回来,笑道:“你正牌未婚夫在这,你的眼睛是要往哪里看。不是说要装得像一些么?拜托你走点心。”后一句的声音完全低沉下来。
我蓦然无语,却忽然有些情绪低落。
楚晏枫见我折腾累了,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酒肆,说是要进去坐坐。
小二将茶上上桌的时候,云淼他们也赶巧追上我们。我喝了两口茶,就凑过去听说书了。
这酒肆中说书的是个青衫老者,他右手拿了一把折扇,站在桌子上,那桌子周围则被围得水泄不通。
“县老爷挑灯起来,只见书桌上落了一封信。他打开一看,一份是玉溪坛的地图,一份则写满药名。他连夜带了人手赶往玉溪坛,可玉溪坛早已人去楼空。他派人去到地图上重点标记的房间,里头关押的竟然是两年前玉溪坛失火时葬身火海的那群年轻人!县太爷细细查问,这才知道他们被奸人控制,已然两年不见天日。他再细细一想,才知道那方单正是救他们的解药。
那厢傲剑门的少城主也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只要他前往玉溪坛,门派绝学失踪的案件就能水落石出。这不,傲剑门的少城主便派人来泉州求证。一经调查才知道,当日里引得两门派不和的那些酒,竟全数出自玉溪坛。
殷玉城一门也就洗清了嫌疑,听说如今殷玉城已和傲剑门冰释前嫌,吃了和解酒啦。只是吃和解酒的这天,殷玉城的少城主却不在。大家都知道这殷玉城的少城主上官晰涵不误正业,只怕又喝花酒去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我想:名门望族里出了这么一号人物倒是挺好的。毕竟可以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大家无所事事的人生增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趁着这间隙,便有人问:“如今这泉州府化解了两大门派之争,却不知道那功臣是谁?”
那说书的答:“县老爷起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信了。这人在泉州衙门来去自如,只怕是一功夫了得的游侠。”
“那可不是,不仅功夫了得还智勇双全。”我只这么嘀咕一句,不想却被那耳尖的说书老者听到了。他用折扇点着我的鼻子,问:“公子知道那侠客?”
我愣了一下,才察觉他说的“公子”指的是我,毕竟此时我穿了一袭男装。我答:“不知道,不知道……我只是猜测罢了。”我又赶忙转移话题,“先生可知那操纵玉溪坛的是何人?”
“听说是个美艳年轻的女子,倒也不知道怎么听到风声的,竟然让衙门扑了个空。听说她平日里在玉溪坛是个少女模样,一旦玉溪坛有外人到访就化妆成玉溪坛以前的管事的卢老太。如今各个府郡地方都贴了拿她的告示,她应当也逍遥不了几天了。”
我正听得起兴,却被苏二小姐给拉出了人群,她说:“我知道前头有个耍猴的,咱俩一起去看!”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说:“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块儿走啊?还不是他们走累了,要歇息一下啊!”她顿了顿,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去也成,那可就没什么好位置啦!我可先走了!”说完,就一个人自顾自地出了酒肆。
我瞥了一眼楚晏枫他们坐着的方向,他们正喝着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哎……我又不比楚晏枫他们个子高,待会儿要是站在后头,看到的就全是黑丫丫的人头,那可就亏大了。
我赶忙跟上那丫头,在距她一步远的地方住了脚。我才不想跟那丫头一道儿走。她不动声色地在前头走着,仿若完全没有觉察我就在她的身后。我跟着她左拐一个弯、右拐两个弯、再左拐一个弯地走,走到最后,我自己都分不清是左还是右啦。我忽然发觉很不对头,这地方荒无人烟的,哪里会有什么耍猴的啊!我掉头要跑,她却一个闪身拦住我的去路。
我满脸堆笑地问:“二小姐,您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她嘟了嘟嘴,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没有啊,就是这里。”
我环顾四周,说:“这哪有什么耍猴的啊?”
她袖中忽然飞出一个带子,将我团团缠了个扎实,她再将带子另一头往树上一撩、一拉,我就被她稳稳当当地悬在了树上。她一边在树干上系着结,一边得意地冲我说:“懂了吧,你就是那只挂树上的猴儿。”
“你干什么,快点放我下来。”我急了,被她掉在这半天没有一个路人经过的地方,那还不得饿死啊。
她说:“我姐姐不懂得自己争取,我自然要帮她的忙!”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难道她竟看出我中意云淼?
她拍了拍衣襟上沾的泥,说:“拜你所赐,我还要回去抄书,就先走了!”说完,耀武扬威地走了。
我也懒得白费力气去叫嚷着让她放我下来。索性闭上眼睛,思考着自己究竟如何才能脱身。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若是再没有一个路人,我就只能等死了。
正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却听到这么一个声音——“小乖,你给我跑慢点儿!”我急忙往下看去,只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老虎,后头追着一个老人家。他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但是那头发像是许久没有梳理过了,胡子也在乱长,他不高,身手却还是矫健。那老人家嚷:“我既将你从红苑老姑婆那里借来两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也该听听我的话嘛,跑慢点儿啊!”
我看到有人,自然高兴,也顾不得这是怎么一号人物,就喊:“爷爷,您帮帮忙,将我给放下来吧。”
那老头子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道了一句:“难道老头子我又幻听了。”就准备继续追他的老虎去了。
我急忙又喊:“上面,上面,我在上面!”他正站在我的脚底下,抬头看了一眼,说:“这年头怎么蜘蛛都这么大了!看来老头子我不仅幻听而且还幻视啊……”
“没有,没有……老爷爷,我是人,不是蜘蛛!你且放我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