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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
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祈明月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拎着裙摆,越往里走,鼻翼间潮湿的发霉味和难以言明的臭味越重,她心里忍不住抱怨,这味道比茅坑还要难闻,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受得住的。
太子表哥真是心狠,全然不顾以前的情谊,将父亲关押在这种地方。
心念一转,想到这几日听到的传言,说是通敌这事铁证如山,难以翻案,是故太子才不得不将祈风抓起来问罪。
祈明月脸色难看,总觉得是父亲拖累了自己,若不是他惹出这事,她如今怎么会束手束脚,行事处处看人脸色,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威风。
她一直嚷嚷着来见祈风,不是担心祈风,而是想探探口风,知道事情还有无转圜的余地。
“祈小姐,到地儿了。”
祈明月顺着狱卒指过去的方向,见到祈风靠在墙角,手足皆被铁链锁住,他头发乱糟糟的,面目十分憔悴,一点也不见昔日威武雄壮模样。
听到声响,祈风缓缓睁开眼,望向祈明月。
“明月?”
“是我,父亲。”
祈风拖着铁链缓缓走过来,祈明月眉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抵触,只觉得这里间的牢房臭烘烘的,祈风靠近她时,味道更重了。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哥哥怎么会说你通敌?”
祈风嘴角微动,似乎想道说什么又忍了下去,过了片刻才慢慢道:“哎,为父我是被冤枉的。”
“既是如此,那还能转圜吗?”
祈风摇摇头:“那幕后栽赃嫁祸之人将证据准备的齐全,这次我恐怕凶多吉少……”
祈明月脸色难看下去。
祈风忙道:“不过明月你别担心,我已经将你托付给秦家那小子,他脾气老实,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
此刻祈风的宽慰,听在祈明月的耳朵里只觉得像蚊鸣蝇叫,十分烦躁。
秦家,秦家,满嘴都是秦家。
她压根看不上那秦屿,傻憨憨的一个人,说话也不有趣,无论是相貌身份,比南廷玉差十万八千里!
一想到要和这样的人共度余生,她便觉得生无可恋。
“够了,父亲,你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起秦屿。”
祈风一怔,看祈明月这般心高气傲模样,自忖如今他都这样了,变成阶下囚了,怎地还没有磨一磨她的性子?
怕她在外面惹出什么事,他只得好声规劝道:“明月,你要听话,千万不要再有糊涂心思,你安心嫁进秦家,至于东宫,你就不要再想了。”
这话本是好意,但听在祈明月耳朵里却是嘲讽,却仿佛在说她配不上南廷玉。
明明连惠娴皇后都夸赞她,说她有贵女风范,将门气质,是良娣的不二人选,凭什么祈风觉得她不配?
她直接失去了耐心,恼怒道:“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你若是被认定通敌,判杀头之罪,恕女儿我不得不与你断绝父女关系,以求自保。”
“你说什么?”
祈风愣住,若说祈明月以前的那些出格行为,顶多是叫他头疼,现在这番话却是让他的心瞬间冷至谷底。
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亏他还怕她难过,怕她受气,给她安排好婆家,找了后盾,却没有想到她转眼竟然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
“你我本就不是亲生父女,我何必要为你的事来担责?”
祈明月在听到他说凶多吉少时,心中便已经来了主意。
“你不要怪我无情,我还年轻,我还想有更好的人生,我不可能因为你的事而受到牵连。”
祈风眉心隐隐抽动,不知道是愤怒还是失望,眼中情绪如山崩如地裂,轰隆塌陷,一时竟气到说不出来话。
见四周没人,祈明月便不藏着掖着,又直接道:“纵使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太子表哥的女人,没准等我成了良娣,心情高兴,我会向惠娴皇后娘娘求情,让她出面保你。所以啊父亲大人,你不要再拿着姿态来教训我,往后你是生是死,兴许还要看我的面子呢。”
这“父亲大人”四个字充满阴阳怪气,语气十分大逆不道。
祈风一口心血堵在胸间,差点背过气。没想到自己十六年来的心血和付出竟成了个大笑话,心中顿时恼恨不已。
当初他怎么会把她从匪贼窝里捡回来?
就该将她扔了算了。
祈明月现在没有心思在乎他的情绪,满脑子都是今晚的饯别宴,撂下话后,她捂住鼻子嫌弃离开地牢,走出去后还不忘叮嘱满秋,东西一定要备好。
满秋笑着点头,表示万事俱备:“只欠太子殿下这位东风了。”
祈明月闻言,摸着发髻,眼中满是志在必得。
暮色未及,银蟾楼已是灯火通明。
上下四层楼檐皆挂满红色蟠螭灯,楼内,刻着花纹的青铜烛台沿着墙壁蜿蜒起伏,蜜烛之间微光交织,照得楼内金砖墁地、流光溢彩。
小厮和婢女有条不紊忙碌着,蓟州城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楼上楼下亲自指挥,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只因今晚送别南廷玉的宴会在此举行。
暮色落下后,一众官员领着下人,站在楼檐下静候南廷玉。
时值盛夏,空气似点着火,不一会儿,人人皆满头是汗。丫鬟脸上的妆容花了,小厮后背溢出汗,就连官老爷头上的乌纱帽都浸着汗珠快要从头上滑落下去。
南廷玉身影甫一出现,银蟾楼内立即响起一阵行礼声。
“参见殿下。”
“殿下千岁。”
“免礼。”南廷玉声音如玉石鸣,平稳清晰,短短的二字便让杂乱的行礼声消散。
官员大都见过南廷玉,下人们却还没见过他,听到那声音,心中已对这位储君殿下生出万种遐思。
料想他年纪轻轻,运筹帷幄,文武皆全,面貌应当也是英武非凡。
胆子大的下人,最终还是压不住心中的好奇,悄悄抬头看向中间的那道身影,看过后均是提口气,心道,岂止是英武不凡,简直是金质玉相,俊若天神。
难怪都城贵女间流传出一句话——“宁如飞萤赴东宫,不嫁旁人作樗木”。
秦通判和沈平沙各站在南廷玉一侧,引南廷玉坐上高座。
大大小小官员随后按照位阶入座,丫鬟手持玉壶鱼贯而入,为众人斟上美酒。
郁娘随伺南廷玉左右,却发现这里没有她的事,等着伺候南廷玉的婢女早已站满两侧,斟酒布菜,皆抢着有人来做。
她没有争,默默缩回脚尖,为她们腾出位置。
后退的动作被南廷玉看见,南廷玉脸色不怎么好看。
她越来越没出息了,还不如先前胆子大,知道争一争,现在不愿意争,是心底怕了,还是知道再怎么争也没有意义?
南廷玉思绪飘远一瞬,宴会中的话题也已经绕远,盏中酒水无意识多喝了几口。大臣们也纷纷向他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楼内丝竹声渐佳,歌声如江波上渺茫的雾,只见其影,难捉其形。
“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人倘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这歌唱的是汉代的一首词,由出身寒微的士子所作,暗示其年华已老,却怀才不遇,心中悲凉难抒。
南廷玉向秦骁道:“这歌过于哀怨,不适合今日之宴,秦大人,命人换一首吧,便换……《诗经·鹤鸣》。”
秦骁一愣,旋即命令歌女换歌。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歌声如玉珠叮咚婉转,浮在耳边,悠悠扬扬,比这上头的酒更令人晃神。
南廷玉笑道:“秦大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鹤唳九皋,志不在一处。天下之大,山海之广,岂非一处可比。”
秦骁脑中酒意瞬间消散,抬头看向南廷玉,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轰隆隆落下,他眼神颤了颤,朝南廷玉的方向拱手行礼。
有些耳聪目慧的官员已明白其间对话之意。
天下之大,山海之广,可是能比蓟州城大,比蓟州城广的地方有几个?
那首选之地,便是都城。
太子不会随意提及这话,恐怕暗地里是在告诉秦骁,他虽不能做成蓟州城的知府,但要去都城了,从此真正染指权力中心。
秦骁身旁的次子,秦屿已是喝醉模样。
这时,他突然站起身,结结巴巴敬南廷玉:“殿……殿下下,臣敬你一杯。这第一杯是谢殿下平息匪乱,拯救蓟州城于水火之中。”
南廷玉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男人。
个头不高,模样老实,同这堂中各个官员精明的模样倒是形成鲜明对比。舅舅挑他做祈明月的夫婿,想来也是看中了这个老实性格。
“臣一饮而尽,殿下请随意。”
这话一说出来,南廷玉便不好再浅尝辄止,同他一般,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哪料,秦屿又开口道:“臣一直听明月提及殿下,说是幼时多受殿下照拂,臣心中甚是感激,这第二杯便是谢殿下的照拂之情,臣还是先饮为尽。”
堂中众人听到这话,表情皆异,看向秦屿的目光带了些深意。
不知道该说这秦屿是天真还是愚蠢,祈明月和太子之间的事情,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且不说早些年,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祈明月便一直以太子良娣自居,瞧不上平南一众世家子弟和贵女们,惹怒不少人。
再者就最近祈明月多次献媚于南廷玉,但都被拒绝,民间传言将她说得极为难听。
这次祈风突然给祈明月说亲,听闻也是惹怒了南廷玉的缘故。
这秦屿竟还敢主动在南廷玉面前提起这事,真是胆儿够肥。
好在南廷玉神色如常,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再次饮尽杯中的酒。
婢子见状,立即上前替他斟满酒水。
郁娘偷偷瞥他,见他眉心微敛,神情似是有些不舒服。
原先他已经被劝了一圈酒,又被这个秦屿连敬两杯酒,估摸着不好受。
秦屿坐下后,众人又聊起新的话题。
亥时左右,宴会方才结束。
众人皆有醉意,商量着留在银蟾楼内歇息,四楼厢房留给南廷玉,三楼二楼则留给沈平沙等官员们。
南廷玉被人搀扶上楼,身后侍卫下人一群人哗啦啦跟上,将楼梯围得水泄不通。
郁娘被堵在楼下,压根挤不上去,她也没打算挤上去,望着跟在南廷玉身后,那长长的尾巴,心中不由感叹,仅是在蓟州城这么个地方,便已经有这么多人向南廷玉献媚,如果回了都城金宛,只怕过犹不及。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过来三个小厮,一人端盆,一人持匜,一人拎水,三人有序向楼上而去,看情形是伺候南廷玉洗面。
“姑娘,太子身边已经有人伺候了,你回去吧。”说话的是秦家侍卫。
整个银蟾楼被侍卫层层把守,瞧着十分安全,南廷玉今晚应不会有什么事,身边也有人伺候,确实不需要她。
她长睫垂下,遮掩住眼色:“我还是在楼下等着,以免殿下唤我。”
“你若愿意等着,那便等着吧。”那侍卫神态中有丝深意。
郁娘却似没有看到,转过身去,一直在楼下安静守着。
房间内,南廷玉洗面后便将人都赶了出去。
“孤的那位婢女呢?”
他脑袋疼得几欲炸裂,耳边一直有人说话,乱糟糟的,好不容易声音平息下去,却发现郁娘不在身边。
一个婢子竟能将主子看丢,也不知道她对他到底上不上心。
“回殿下的话,奴才刚刚看到您的婢女已经回去了。”
南廷玉脸色难看下去,向门外斥道:“那去把她给孤追回来!”
“是。”小厮被吓到,领了命令慌忙离开。
南廷玉阖目躺在床上,右手拇指曲起揉着眉心缓解头疼,神智被酒精稀薄,生出些恍惚感。
片刻,门外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是木门打开的吱呀声,他以为是郁娘进来了,冷着声音道:“你还知道有孤这个主人吗?”
“表哥,是我。”
南廷玉起身,眩晕感忽地冲上脑中,靠着手臂支撑才没有倒下去,他冷冷望向眼前的人。
祈明月手中提着汤盅,缓步靠近,她今日没作艳丽娇俏打扮,只挽了个发髻,戴上一只木簪子,身上长裙也是雪白素净,乍一看……倒有点似郁娘往日里的打扮。
“你怎么在这?”
祈明月没有答他的话,而是道:“我听说表哥喝醉了,特送来醒酒汤,以谢表哥今日许我去大牢中见父亲一事。”
南廷玉眼中嘲讽一闪而过:“舅舅现下如何?”
祈明月闻言,心中不由赞道,还是满秋给的主意妙,知道南廷玉看到她会厌烦,便让她以祈风为话题,这样南廷玉就不会立即让人赶走她。
祈明月挤出眼泪:“父亲很是憔悴,见到我,说对不起我,说太子表哥会在外面好好照顾我……”顿了顿,祈明月继续道,“表哥,我知道我以前做错很多事,让你看笑话了,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以后不会再缠着你。只希望……只希望你能看在幼时的情谊上,还能认我这个妹妹。”
南廷玉没说话,祈明月心里有些没底,轻轻觑他一眼,见他白着一张脸,神色很是难受的样子。
她又上前几步,担心道:“表哥,你先醒醒酒吧,可别伤了身子。”
南廷玉揉着眉心,没搭理她。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到满秋教的话,又以退为进道:“表哥,我没别的心思,只是想要谢谢你,也不想让还在狱中的父亲难过,让他觉得我们表兄妹二人关系疏远。表哥,你就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喝下醒酒汤,也算作原谅明月好不好。”
南廷玉似乎被她说得烦了,伸出手接过汤盅:“喝完你就出去。”
“是。”祈明月连忙应道,目光一瞬不瞬盯南廷玉。
汤盅放到唇边时,南廷玉动作忽然顿住,眼皮微抬,睨向祈明月,那目光如刀般锋利,几乎要割裂她的伪装。
她心脏乱了一瞬,还以为他察觉了什么,正紧张到不知所措,却又见他俯下身,状似尝了三四口醒酒汤。
祈明月这才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