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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景德门门前,城中内外张灯结彩。
城门大道、东西角楼、各处宫官寺院起棚设灯。御街两道人潮汹涌,各色教坊子弟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
陆曈与杜长卿一行人走在景德门下御街上。银筝第一次瞧见这般热闹之景,忍不住赞叹道:“果真是盛京!”
苏南城中正月十五也爱看灯,但灯会远远及不上此地繁华。各式各样灯山看得人眼花缭乱,花灯扎成不同神仙模样,腾云驾雾藏于彩棚之上,或是大朵大朵灯莲庄严肃穆,其中巨大佛像含笑坐于灯山,俯视城中车水马龙。
阿城指着前方那条有数万灯烛结成的巨大金龙道:“看那儿!”
巨龙雄武,身躯蜿蜒盘踞河岸之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鳞片竟是以银丝绣成,远远看去,整条龙像是下一刻就要从水面跃起,腾云而去。
杜长卿看一眼走在身侧的陆曈,语气隐有得意:“怎么样,陆大夫,来这一趟不亏吧?”
陆曈低头笑了笑。
盛京的灯会极漂亮,比苏南更热闹。更勿用提常武县了。不远处有人在变术法,数十个人举着一只独木舟,只用一块黑布遮着,顷刻间当着人群消失无踪。
银筝“哇”了一声,挤到人前去看,惊奇不已。
还有人在“踏索”。一条悬空的绳索上,扎着红布巾的手艺人手持横竿,小心翼翼从上头慢慢走过,看得观者屏息凝神、心惊肉跳。
苗良方对这种博戏没甚么兴趣,倒是被街边吐五色水的吸引了目光。那些人含一口水,仰脖维持一刻,“噗”地吐出来,吐出的水便成了青色。再含一口水,仰脖待几息,吐出来的变成了赤色,如此类推,黑色、白色、黄色……
苗良方看了半晌,总算看出了点门道,当着观者的面肆无忌惮评点:“嘴里含了都梁香,我瞅瞅,应当还有丘隆香、附子香、安息香……不然袖子怎么做得如此宽大,不就是为了方便喝水时含药丸嘛……”
话未说完,就被那吐五色水的表演者怒目而视。
此时正走到一处卖科头圆子的小贩前,周围已有食客等候。铁锅里沸着一汪水,白生生的圆子在水里浮沉,像膨胀珍珠,泛出点香气。
阿城瞧得嘴馋,同杜长卿要了几个钱也挤进去买。
杜长卿一面吩咐他:“慢点,人多别挤丢了。给陆大夫和银筝姑娘也买两碗。”一面回头对陆曈道:“这玩意儿不怎么好吃,你随意尝尝……陆大夫?”
面前空空如也,哪还有陆曈的影子。
陆曈发现自己与杜长卿他们走散时,离方才已过去好一段路了。
长街今夜实在人来人往、观者如堵,被人推搡着往前走,很快就瞧不见身边人的影子。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没等来杜长卿他们的影子,想了想,遂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景德门前今夜有卫兵巡逻值守,倒不会有太大危险。各坊巷口也设了小影戏棚子。为了防止本坊游人小儿走失。倘若杜长卿他们发现她不见了,一时找不见人的情形下,应当会去前面的戏棚等她。
陆曈便没有回头,顺着人流慢慢朝前走去。
夜深了,灯色更亮,游人更多。
每走几十步都能遇到摆食摊的小贩,摊上卖些鹌鹑骨咄儿、白肠、水晶脍、旋炒栗子、盐豉汤什么的。还有人在使药法傀儡,傀儡偶人做得与真人一般无二,衣饰华美,在爆竹燃爆下旋转腾挪,比寻常焰火更好看。
陆曈慢慢地从人流走过,喧闹嬉笑的杂声里,又飘来些涟漪似的乐声。那是教坊的伶人们在弹奏奚琴,或许还有箫管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过。
陆曈抬眼一看,不由一顿。
远处广济河里,密密麻麻漂浮着数万盏莲花河灯,而河面以上夜空,则漂浮数万盏荧色,一眼望去,夜幕如白昼明亮,光彩争华,霏雾融融。
河岸边还站着不少人,手持竹竿挑着手中灯笼,正将那灯笼往河面以上的长空送去。
是在……放浮灯?
陆曈怔然望着远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很喜欢灯,各式各样的灯。
幼时自己性格不如陆柔沉静,爱热闹爱新鲜,父亲常说陆家三个孩子,偏她有几根反骨,个头最小,性情最躁。
她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各种年节,每年正月十五灯宵,总要缠着爹娘带她一起去山上放浮灯。
常武县毕竟是个小地方,人不多,花灯种类也不如盛京繁华。最热闹的时候,也没有眼下景德门灯会这般令人惊叹震撼。
那时为显出与别人的灯不同,陆曈总是央着母亲亲手给她做浮灯。
母亲手巧,做的浮灯带出去,总能收获伙伴们一众羡慕嫉妒的目光。兔子的、鲤鱼的、白象的、花篮的,有一次她央母亲做了一只蟾蜍灯,蟾蜍做得过于逼真以至于有些丑陋,陆谦说这是“丑蛤蟆”,陆曈自己却很喜欢,放灯的时候依依不舍。
后来她就被芸娘带回落梅峰了。
芸娘对她很好,她的医籍、毒经、药理陆曈都可以随意翻看,她还会偶尔给陆曈做些点心、买新衣。
芸娘也对她不怎么好,她是芸娘试药的工具,几次三番生死关头全凭自己挣扎过来。芸娘还给她下毒,令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
芸娘不做新药时都会下山,有时候陆曈很希望她永远也别回来,这样备受折磨的日子就此戛然而止。但有时陆曈却希望芸娘能呆在山里同她一起,哪怕是沦为试药的工具
——譬如除夕,譬如元日,譬如正月十五的灯夕。
不过,芸娘一次也没在这种时候回来过。
在落梅峰的七年里,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新年,一个人过生辰,一个人迎来正月十五的灯夕。
梁朝素有正月十五观灯传统,苏南灯夕这一日,百姓也会在城中设棚结彩,河边放浮灯。那些明亮的浮灯从山脚慢慢悠悠浮上长空,苏南的风却会把它们推到落梅峰上来。
每年这个时候,陆曈就会站在落梅峰的山顶往下看,看那些人间的星辰慢慢飘落到山上来。
那是她唯一可以接近烟火气的地方。
她会在山顶看很久很久,对自己说:“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就能下山了。”
直到那些星辰从明亮变得黯淡,直至熄灭,直到从山顶俯瞰下去,星星点点荧光渐渐化为夜色里的虚无,热闹远去,黑暗渐渐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她回到草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用野花编成的花环被风吹落在地,提示着今日原本是人间盛大节日。
陆曈坐起身,走到小桌前将油灯点亮。
铜铸的油灯里,一小点灯芯摇摇晃晃,把灯油漾出浅浅涟漪。
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只有生锈的铜灯陪伴着她。
少女拨动了一下灯芯,花穗从中间爆开,吐焰生光。
灯芯爆花,引为吉兆。
她盯着那盏油灯看了很久,最后在心里对自己道:
明年……明年一定可以下山。
落梅峰的花开了又谢,浮云聚散如常,春日莺归树顶,夏夜凉月满山,深秋的夜雨,冬雪的清晨……月亏月盈,她重复着相同的日子。
又是一年过去。
漆黑冷清的山上,四下无人,她守着那盏小小的孤灯,眼眶慢慢红了。
“爹、娘、姐姐、二哥,”她啜泣着,哽咽散在风里,“我想……我想回家。”
“轰隆——”一声,是河边的杂耍人在吐火。
青色火焰如一大面蓦然盛开的花,引起四周人阵阵惊呼。那些闪烁的火星落进河水,与无数流动的浮灯混在一起,像是天上银河倾泻而下。
“爹,快、快把我举高点!我看不见了!”
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坐在父亲肩头簇拥在看杂耍的人群中,怀里抱着包炒栗子,正望着吐火的手艺人喝彩。
抱着他的那位父亲尚很年轻,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将他托得更高,一面嘱咐儿子小心摔倒。
喧闹的人群中,处处嬉笑,路过的年轻人经过此地时,无意间瞥见那对看灯的父子,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看了那对父子很久。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低头道歉,裴云暎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正月十五,盛京人纵情夜游,景色浩闹。车如流水,软红成雾。年轻人从熙攘人流中走过,头上的华灯,身侧的行歌也不能将他沾染上一分笑意,依旧神色淡淡,意兴阑珊的模样。
不远处有乐坊歌伶正抚琴歌唱,见这年轻人走过,丰神秀异,似珠玉处于瓦石耀眼,又衣饰华贵,一看就是出自金门绣户的贵族子弟,因此一面唱着,一面拿一双含情美眸笑着瞧他。
裴云暎不为所动。
他行至人流深处,正欲继续往前,忽而动作一顿。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远处正站着个年轻女子。
大冷的天,她披着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罩着里头的深蓝绣花锦衣,仿佛雪花落了满身。乌发垂至肩头,只在其中点缀几朵小小的、绒绒的雪白绒花。像只毛绒绒的小兔子。
小摊前人流嘈杂笑闹,而她正仰头在看头顶夜空中闪烁浮灯。
她看得很认真,认真到近乎虔诚,四周绮丽灯火落在她脸上,那张俏丽的脸没了平日的冷清,看起来稚气又干净。
如坠于人间的明珠。
乐坊的伶人在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万街千巷,花灯如锦。十里长街喧天箫鼓,良辰美景难度。
隔着人来人往,他沉默注视着看灯的人,良久,低头笑了一下。
“还真是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