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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星月交辉,整座宫城开始戒严。
乾洺宫。
年轻的君王从榻上起身,绯衣宽袍,金纹镶边。头顶一根发簪歪斜,发丝垂落,意态风流。
他徐徐走向御案,扫向那上头堆着的好几摞世家女子的小传,颇为头疼地捏了捏额心。
张烟杆几乎是在君王起身的同时便非常麻溜儿地朝着宫婢们招了招手。很快,那先前从膳房端过来的珍馐便摆上了案。
“君上您好歹先用点儿,今儿个这宫爆兔肉不错。往小太子那边送去这道菜时,他可是多用了半碗饭呢。”张烟杆挑拣着周钦衍喜欢的话说。
听此,周钦衍问道:“没有再闹着寻他娘亲了?”
那日从老君上宫里头回来,小家伙便有些不对劲了。
往日里从未主动在他跟前提及过他的娘亲,可如今,竟是主动让他帮着寻他娘亲,且还威胁上他了。
张烟杆正布菜的手一顿,一脸苦大仇深:“哪儿能呢。小太子正是易对人生出孺慕之情的年岁,对娘是与生俱来的依恋。可他又记不清那容貌,奴才们即便去找也使不上力。”
说到这儿,张烟杆叹了一声:“君上,您为此屡次避着小太子也不是个事儿啊。若因着这事儿生分了,那岂非……”
“无妨。”周钦衍举箸,倒是对那道奶汁鱼片极喜。自己舀了一碗鱼汤细细品了,“晏晏那边的日常用度不可短缺了去。你且命人看顾着些。他正是贪鲜长个儿的年岁,那些个吃食翻着花样儿给他做着,不可让他厌了去。”
“喏。”
抬眸扫了他一眼,见他踌躇的样子,周钦衍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话说?”
“老君上和老君后都派人过来询问,君上打算何时举办后位大选。”
周钦衍已然举行过了及冠礼,即便因着各种原因这个冠礼少了那份隆重,可这后位不能再就此空悬下去,而后宫,也需充盈起来。
因着晏晏被封为储君一事,朝堂上出现了并不和谐的声音。这一个个明争暗斗的,极为起劲。周钦衍索性也便晾着他们,由着他们去叫嚣。
只不过时间一拖,到底还是这帮子臣子坐不住了。
原本还觉得即便是自己府上的女儿被封后那也只是一个摆设,宫里已经有了一个储君,那么中宫所出的孩子便势必只能无缘君位。可那些个死脑筋的不知怎的又突然想通了,一个个勾肩搭背地上了折子一起启奏继续选后事宜。想来是觉得等这储君真正上位还得等个几十年,未来的变数极多,不愿为此失了那时机。
此次选后,除了约定成俗地将后位人选定在了那些个三品以上官员府上的女子,其余官员的女儿,也是牟足了劲想要一争高下。倒也有些适龄女子不愿入宫亦或有了心仪郎君,仓促之间定下亲事,令周钦衍对她们高看一眼。
几个月前民间也选送了一批女子上京,如今正被教导着规矩。
采选的秀女多如过江之鲫,环肥燕瘦、貌美无盐、端庄雅丽、俏皮活泼,不一而足。画师笔下,呈现百态。早先便有千儿八百的小像堆在了案头,乱花迷人眼,反倒有些寡然无味起来。
京中贵女们的小传他都已经看得烦躁,更别提那些个民间女子的生平小传。实在是懒怠去记。
听得张烟杆这话,周钦衍愈发觉得头疼起来。
后位一日空悬,后宫一日不充盈,这朝堂上就一日不消停。而老君上和老君后那边,也不会让他清净。
“君上,老奴说句不该说的。您登基至今后宫一直不曾进人。黄侍中和几位大人千挑万选出来的贵女小传递到您跟前,您都是看一眼就搁一旁。再这样下去,后宫无主,人心浮动,前朝也会跟着乱。”
“你这意思,是本君即便再雄韬伟略执笔江山,也只能靠着女子才能维系权柄。”
“老奴万万不敢!”张烟杆忙跪了下来,殿内的内侍和宫婢也跟着跪下,瑟瑟发抖。
周钦衍打发他:“擅议朝事,自己下去领罚吧。”
“老奴谢恩。”张烟杆刚膝行着后退了几步,便听得周钦衍唤他的声音。
“你遣人去老君上和老君后那头,就说本君会如他们意的。”
“喏。”这一声,当真是应得极近小心,生恐再加重自个儿的罪责。
张烟杆退下,屋内侍奉的所有宫人也都在君王不耐烦的挥斥下鱼贯而退。
周钦衍用完膳,到底还是唤了一声让人收拾残羹。随后又坐在御案前,瞧着那一摞摞的世家女子小传。
他随意地翻看了几本,心中似衡量了一番。随后又精准地从中抽出一本属于孙袅袅的小传,眸光落在她的小像上。女子盈盈,眸如秋水,不如浮婼媚眼如丝,也不如浮婼娇媚白皙,更不如浮婼会娇嗔怒目。偏偏正是那份平淡如水的温婉以及才华横溢的美名,让人动了那几分心思。
思及自己竟拿孙袅袅与浮婼相比起来,周钦衍颇为不自在。怎就想到了浮婼?
静下心来,周钦衍的视线落在孙袅袅的生平上。
这些个文字,他早前便看过几回。其上简单介绍了她的出身背景及过往。之前看时觉得与京师大多数贵女无甚大的区别,可如今再看,便又觉出了几分蹊跷。
因着身子虚弱,这位诚宁伯府的孙三小姐从幼时起便是住在城外的庄子上,哪怕是逢年过节,也鲜少与伯府走动。若非大半年前回了京师一鸣惊人成为京师第一才女,恐怕还不会受伯府及老君后的看重。这一点倒是不难猜想,毕竟是从旁支过继过来想要留作他用的棋子,哪怕给了她锦衣玉食授了她琴棋书画也必定不会尽善尽美,将人远远地打发到庄子上养病,也算是给了她嫡女的体面。
也是她自个儿出息,回京后便活泛起来,在贵女圈中崭露头角,逐渐让自己声名远扬。
等等!
她也是曾经离家过的贵女。
如今老君上和老君后以及朝廷那帮子吃闲饭的可都是一直在查晏晏的生母,从那些个离家少则五年的贵女中盘查,盘查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此前不觉得,如今再细细一思索,竟觉得她竟也能对得上号。
失笑,似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周钦衍又翻开一本。
而这一次,淮炀侯府浮妍的名字却是入了眼。
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竟是犯难地抚了抚额。
若是寻常女子,他纳了也便纳了,随便往那座宫里一塞便是。可她是挚友蔡昱漓之妹,这些年来对他心心念念,他委实是不愿她为此将下半生都葬送在这座宫廷。
周钦衍扬声朝外喊了一声:“老烟杆!”
殿门被打开,只不过进来的却不是张烟杆。
守门的小内侍禀道:“君上,张公公下去领板子了。”
还以为他会故意拖着将此事揭过,没承想竟还这么手脚麻利儿。
“上些果腹冰酪。”他沉声吩咐,又不满地蹙眉,“本君惯常喝的那药呢?怎还不端上来?”
“君上您忘了,御医说您身子暂时无恙,这药隔日一副,毕竟是药三分毒,不可过量了。”
摆了摆手,周钦衍打发他下去。
说起来,他如今能有好转,倒是皆亏了浮婼。也不知她究竟用的什么法子办到的。
阎王要你三更死,我能留你到五更?
果真啊,这女子虽然偶尔说话不着边际了些,但确实是有几分糊弄人的本事的。起码能将他这个一国之君也给糊弄住,且还没能察觉出她糊弄人的手法。
追根究底他切切实实是受益了,至于日后是否会有后患,且等着便是。
*
翌日早朝。
年轻的君王连下两道圣旨。
第一道便令朝堂炸开了锅。大致意思为:为人君者,不可妄为,不可贪欲,不可贪乐。是以,从民间择选的秀女不再作为充盈后宫之用。凡有意归去者,赏银百两,由官府派人护送回原籍。凡有意留下者,赏银百两,自谋去处。若有那无家可归者,可在京师租一处居所,由官府出面落下新籍。
竟是要将从民间采选来的秀女都放出宫去。
遣走那些秀女也算是照顾到了她们方方面面,也不至于令她们生出什么事端。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有大臣劝阻,亦有大臣乐见其成。虽说初时听到那道旨意时情绪激动了些,但也很快便想开了。
作为一名励精图治的君王,后宫空虚固然不好,但后宫太过于充盈,亦是一大隐患。就如同老君上,荒淫无度以至于败坏了祖宗基业,险些成为千古罪人。
反正只是遣散民间采选的秀女罢了,还有世家大族以及官员女子,总不至于令后宫继续空虚下去。
在大臣们都冷静下来之后,周钦衍转头便命张烟杆宣读了第二道圣旨。
这一道旨意,大抵如下:君上亲自遴选了二十七位贵女,欲从中择一人冠为后宫之主,届时以赛制来决出后位人选。其余人等,可按比试结果依次封给位份。值得一提的是,此道旨意,将后位人选拓宽了。那二十七位天选之女中,一半皆是出自三品以下府邸的。而这,也令那些个官员们蠢蠢欲动起来。
本以为按照惯例家族女子是无缘后位了,岂料竟有此等搏一搏的机遇,岂不令之心动?
而这两道旨意,很快便传到了民间。
小姐们的闺名自是轻易不能对外人言。传出来的也不过是某某府某房嫡某女庶某女这般。
浮婼正在长公主府上为她说着《鲁西遇鬼》的最终回。从长公主处知晓此事时,还特意瞧了眼那誊写的纸张上二十七位贵女所出的府邸,琢磨了一下她们的家世背景。至于上头赫然在列的诚宁伯府孙三小姐,她倒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眼下的她也只能感慨一声周钦衍确实不是容易沉迷美色的主,竟放弃了大好的坐拥各色女子的机会,只从中择出这么几个。毕竟此刻的她还有更紧要的事儿得去办。
因为……消停了一阵子的浮老太太又开始闹出幺蛾子了。
刚从长公主府出来,浮婼便被匆匆赶来的浮书焌给拦了下来。
他气喘吁吁,日头西斜,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在他身上早已湿透。他喘着气劝她甭急着归家,先找个客栈住下或者在外头租个小院避避风头。
再三追问下,这小子才老实坦白了:“祖母一直都在偷偷给你物色人家呢。知晓你得长公主和君上看重,还能自由出入宫廷,那些个上门的媒婆快踏断门槛了。也就只有你同住一个屋檐还被傻傻蒙在鼓里呢。今儿个有两家的媒婆同时上门,打擂台似的,见老太太踟蹰,可着劲儿讨好着老太太呢。你如果这会子回去,铁定会跟她们撞上。别说今儿个了,直到你出嫁之前恐怕都一直是这个情景了。娘让你先在外头住一阵子避避,等祖母将那心思收回去了,也就消停了。”
浮婼倒是有些不解了:“阿娘竟没催着我嫁人?”
“她当然是想啊!可那些上门来提亲的人家,大多都是歪瓜裂枣,也就祖母见钱眼开乐意得紧,阿娘可是瞧不上的。她说了,阿姊你毕竟也是有君上和长公主撑腰的人,可不能受了那份委屈。若想要找郎君,就该找个自己可心的,不能被祖母为了那点子彩礼乱点了鸳鸯谱去。”
有君上和长公主撑腰?
这话……言过其实了。
顶多便是她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被浮老太太这般一闹,浮婼还真是有些猝不及防。
早前她倒是搬出了周钦衍,令老太太误会她是他的女人。可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迷惑得了一时迷惑不了一世。定国公府一案彻底了结,那八人禁军队伍一撤,老太太便知晓她和周钦衍压根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不至于得罪君王,她自然也就放开了手脚去做于她自个儿有利的事儿了。
“走吧,归家去。”
“阿姊,你当真要回去?和祖母闹开的话,你这不孝的名声可就……”似想到了什么,浮书焌难以置信,“你该不会是想要以此败坏自个儿名声,让那些上门提亲的人望而却步吧?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阿姊你可不能做。”
浮婼轻笑:“你觉得我有这般傻?”
她上了马车,为了护着自己的这副美人皮囊,她没少下功夫。单单是日常的脂粉雪膏凝香丸,都花费了不少。出行皆是车马,这辆马车还是当时拉着周钦衍那些个御赐之物一路从宫中到浮家的。结果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也成为了御赐之物。简单而不张扬,出行代步颇为便利。只不过到底还是简陋了些,好在她往上头铺了些软垫,也不怕颠簸。
孙嬷嬷办事极为稳妥,在她离开长公主府前便特意提前一步命人抬过来冰鉴放入了马车内。一入内,凉意袭来,格外舒爽。
浮书焌也紧跟着凑了进来。他的个子还未完全长开,可却已经占据了马车大半。
“阿姊你这马车也太舒服了。”他长长喟叹一声。
浮婼将一盘子切好的夏瓜递过去,后者接了,毫无形象可言地吃了起来。
“简直是解暑良品啊。”他继续喟叹。
马车行进,浮婼却是冷不丁开了口:“吃人嘴软,记得帮我办件事儿。”
浮书焌嘴里头的一口瓜差点噎在喉中。他就知道,阿姊的好处轻易是拿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