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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这样算来,都有两年多了呢,”为首的男人耸耸肩,漫不经心笑着,“其实被埋在地底下,真的很难过呢!”
“抱歉,辛苦了。”
“想当初,觉得就那样战死也挺憋屈的,”被雅兰称为威尔逊的男人叹口气,“毕竟啊,倒头来我们只是政治沦陷的牺牲品而已嘛。”
说完,抬眼,直直看进雅兰的绿眸里,“其实啊,雅兰团长,你在害死你父母之后,还来害死你的兄弟,我们这些兄弟,真的很难过。”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拔出长刀,身旁的同为骑士团的人们也与他步调一致地,一模一样的姿势,拔出武器。
白雾中,阴森森冷寂。
“所以,麻烦雅兰团长您来陪伴我们好了,否则雅兰大人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死去的呢,这是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啊,我们皇家骑士团怎么会让如此悲伤的事情发生呢,您说对不对?您一定十分清楚自己会带来不幸和灾难的吧?”男人绽放出一个大大的阳光笑容,眸光却越见寒冷。
“而且雅兰大人心爱的女孩,总有一天也会被您害死吧……”他摊摊手,“虽然是个令人不耻的吸血鬼,但会因您而受伤是事实罢?”
黑发公爵立于人群包围的中心,拄着手杖,没言语,只有瞳孔那么一瞬间的收缩,令男人捕捉到后嗤笑出声。
身旁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一个从白雾里走去,从过去走出,面无表情,一双双死灰的眼睛盯着他。
“我猜中了,你果真爱上她了对不对?你爱上她了!真是可笑啊――”为首的男人笑得全身发颤,一声一声地,雅兰淡漠的那张脸上隐约有苍凉的寂色,雾里朦胧,只等那男人笑完。
威尔逊捂住脸,咯咯笑声后,手拿下来,两行泪挂了下来。
“――我好伤心啊,雅兰大人。我好伤心啊,帝国的将军竟然爱上了吸血鬼,我好伤心啊――你害死了我们,终有一天你会害死所有人!”
纷乱的剑光,似爆开的炮竹,铺天盖地地劈了过来。
他生命中死去的人们,长辈晚辈,男的女的,哭叫着,愤怒着,向他扑去,眼前一张张是他熟悉的面孔,对方的嘶吼声中雅兰忆起曾经阳光下剑指圣天而誓,出生入死里血雨腥风。
刀剑峥嵘,杀气与人类仇恨怨念的眼重叠,他似乎被什么指引牵起,他抬起头。
在所有人的身后,那些人身后,很远很远的位置,隔着雾,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
上任加里弗雷德家族家主。
他们安寂地走在一起,在很远的地方,身后是漫天白雾。
金发绿眸的男子和黑发黑瞳的女子。
他目光越过人群望着他们,他们也在望着他。
沉寂而内敛地,望着他,平静如水。
然后,他的母亲对他弯出一个笑容,白雾缥缈,她在对他笑,黑色的眼睛像上等的黑曜石细细碎碎泛着光,他的父亲――她身旁的男人搂住她的肩膀,望了他一眼。
一起转身离去。
朦胧中茫茫渐渐看不见。
雅兰垂下眸。
身影画卷失墨般消弭。
铛――
一剑震开,雅兰跳到一边。
“哟,两年不见,身手利落得紧呢,”为首的男人舔着剑身的血,张扬地笑,“还是说,看到我们的脸,你下不了杀手?明明之前你可是足够残忍的呢!”
雅兰瞥了眼肩膀上的血痕,轻巧笑了笑。
“你不是威尔逊,”他直起身淡淡说,长剑一寸一寸从手杖里抽出,眼神不知望向哪里,“威尔逊的话,早已朝我大发雷霆了呢。”
将近二十五载人生,见了多少生死黑暗。
“你们说得不错,在下的确是罪无可恕的人类。”
他垂眸将长剑横在面前,一手持剑柄,一手手指轻轻抵住剑尖,三指压按,一个轻轻折断树枝的姿势。
“但是,在下并没有因此把性命赔付的打算。”
在洛灵斯顿的乡村僻静的小山坡上,面对着那片寂静的墓群,他答应他们了的。
保护好自己珍惜的东西,肩负他们的生命一起活下去。
那是他们的愿望。
手指轻撇剑身,银白长剑,“咔嘣”一声,破碎成刀片于空中,它们缓慢地于空气中浮动,下一个瞬间,沿着各自的轨道子弹一般凌厉飞溅而去。
眨眼之间血溅鸿刀。
他漠然扫了一下四处滚动的头颅,血在水面上浸没出了妖冶腥浓的颜色,雾气里他抬起剑柄,碎片从远方回旋而来,噌噌噌拼上剑身,终了他一甩剑花,月光般的弧中银白长剑笔直锋利,凛凛冷光完好若世上最精致的玉石雕刻。
雅兰冲脸色微变的男人温文尔雅地笑。
“威尔逊,咱们太久未曾过招了呢。”
结束也只是剑起剑落的事。
雅兰收了剑,水面上散乱的破碎肢体渐渐沉入水中,咕咚留下一串细小的气泡。
“威尔逊”死前惊骇的面孔被水的黑暗浸没掉,他静静凝视,末了,撩撩头发,四周白雾渐渐扭曲混沌,下一秒又逐渐淡漠清晰,一座屋宇的模样,模模糊糊出现在视线尽头的湖面上。
是座教堂的轮廓。
他提起手杖,不紧不慢地从水面上向教堂靠拢。
***
“怎的又不愿意睡了?”
夜的寝宫里,侍女静静退开,怡神的熏香冉冉飘起,血族王后一身华服,娇美妩媚的容颜上点着轻薄淡雅的妆,她坐在床前,细细抚摸床上躺着的银发小女孩的眉。
小女孩睁着红莲般的杏眸,小脸颊红红的,由人类年龄来算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孩童外表,她抓住妇人的手不愿松开。
“我不睡,我想再看看母后。”
妇人宠溺地笑开,“我的菲特不是天天都在看我么,今儿这是怎的了,从外面回来玩儿了一身脏,又哭又闹的。”
菲特摇摇头,近乎痴痴地小声说:“母后能抱抱我吗?”
妇人柔柔将她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调了个让她舒服的姿势,让小女孩的脸蹭进她白皙的颈窝,女子玉指抚过她披下的发,安安稳稳地,一下一下梳着。
“母后……好温柔。”
王后笑,“菲特最近似乎又长高了呢,再长下去母后可就抱不住了呢。”
她小手环住母亲的脖子,“那我不要长大。”
“傻孩子,”她拍拍小女孩,爱慰似的,“谁都会长大,菲特会长大,而且会长成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到时候真个血族的男性都会因为菲特的美丽而心动哦。”
她呆了呆,心里不知涌出了什么。
心动……么?
“然后那个时候呢,菲特就会在里面找到一个自己喜爱的男孩子,你们就会在一起呢。”
她依旧埋在母亲怀里,“我不要和男生在一起,我要和母后在一起。”
王后叹口气,只得好好抱着她,眸底有掩饰不住的温柔神色。
“母后。”
“嗯?”
“我做了一个梦。”她想了想,闭上眼,“很可怕的梦。”
“因此菲特才哭鼻子的吗?”
她脸红了红,“因为太可怕了嘛。”
“……?”
“我梦见母后……去世了。”说完她一阵瑟缩,“我跑到了人界,人界好像发生了灾祸,然后人类把这些全部归结于血族。那里有人追杀我,把我关起来,然后,然后……不停地伤害我,伤口很疼,好疼好疼,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还有个很胖的中年男人,家里有好多表,看起来好讨厌,他说因为我是血族,就想……就想……”
“不用说了。”王后心疼地摸摸她的脑袋,“那只是梦而已。”
“……”
“早点睡吧,不要再想了,”王后把她放到床上,“不要再想人界的事情了,安心睡吧,母后会永远陪着菲特的。”
她心中一动,眨眨眼,“真的吗?”
“真的哦……”
女人的声音远去了,她意识渐渐模糊。
“只要你永远留在这里……”
那是谁的记忆。
牢房里昏暗血腥,自己全身伤口在谁的鲜血下重生。
当时是谁,低软地唤她的名字。
fate。
他唤她。
fate。
是谁温柔沉敛地拥着她,让她失控地向他不知餍足地索求,吸食全身的血液,那是兽的行为。
到底是谁呢,有着英俊一张脸,明明轻浮又讨厌,却一直细细地照顾自己。
“你真的是太逊了。”
她猛地睁开眼。
窗外一片光明,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穿着白衬衣双手撑在床沿,斜着细长的眼睛睨着她。
“哥,哥哥?”
她呆住,不自觉抓着被子往后退。
“连你这丫头都讨厌人类的话,那这世界简直无聊得无可救药了。”他拽拽地翻了个白眼,银发扎在脑后,光芒下细碎得像铺满了碎钻,“你到底有没有记起来啊?一个小小的幻虚梦境就把你困住了,你对他的喜欢仅此而已了吗?”
她愣愣地看她的兄长,兄长叹口气,靠过来啪地一记爆栗。
“……呜,好痛!”
“痛就该醒来了好吧?”同样血红的瞳中充满不屑鄙视,“曾经失去的和现在拥有的,你要哪一个?”
“……哎?”
“可不要犯傻,他至少还在你身边吧,”他叉起腰,嘴角扬起一抹邪邪的笑,是她所熟悉的,“可不要给我丢脸啊我亲爱的妹妹~”
曾经失去的与现在拥有的,你选哪一个?
“不舒服?”
依旧是夜里,王后摸摸她的头。
她摇摇头,转头望向梳妆台,镜子里的小女孩穿着衣裙窝在大大的床铺上,活像一个洋娃娃。
她呆了很久,母后一直是这样的,一直一直晚上哄她入睡,一直陪着她。
“母后,我好想你。”
王后眨眨眼,“我的小菲特又是怎么了?”
“我要走了。”
她抬眼再望去,母亲温静的双瞳中,映出自己少女的容颜,身上是男装和斗篷,马尾高高扎起。
王后深深凝望她半晌,末了,依旧是熟悉的笑意。
“与母后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菲特低下头。
“这个,不是现实。”
已经回不来了。
“母亲您,已经过世了啊……”
为了保护我。
而且,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少女恍惚地挤出一个笑,“我正在努力。”她手指绞在一起,“我知道的,他不可能喜欢我,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至少可以努力地做一些事……他或许,或许在以后,会记得我一点点……”
自己快要结婚了,时间就那么从指尖滑过,很快地,就再也见不到了。
“可至少现在,他在我身边。”
再多一点点也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让她以后,可以支撑着回忆更久。
周身的一切,桌椅,床铺,地灯,那华美的金纹墙壁,整个寝宫,在她视野中扭曲,然后,啪啦啦裂成碎片,明晃晃飘向暗黑的虚无。
王后静静坐着,噙满温柔的笑意,那么温柔,她无力抵抗,终了她忍住哭泣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认真地说:“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啊,妈妈。”
一条细细的裂纹,爬上妇人的嘴角,若蜘蛛网,又如细腻润白瓷纹,密密散开。
“菲特,我很高兴。”
她的裙角翻飞地流逝在虚无里。
她碎裂被吞噬前还是笑着的。
“你终于长大了呢。”
无妄的星砂,四面八方流转淌进远方,暗黑的幕布被惨烈刺目的纯白光芒撕裂,场景幻影般洗练于她面前,若倦了时光的墨,尾蛇般浮泄,再回神时,身处一条长长的青砖甬道中,两侧墙壁火焰葱茏,寂静之中如进沉匿千年的坟墓。
她左右望了一眼。
回来了吗,这是哪里?
“……雅兰?”
她叫了一声,火光跳跃,她的声音回响在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