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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女之日死了屋龙,黎太太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得黎婉婷这亲事十分不吉利,不然被压着的女子没一个有事的怎就那条蛇死了?可如今要反悔也不成了,只能待黎碧舟过来后,强撑着笑脸看黎婉婷盖着绣满吉祥花朵的红盖头被丫鬟喜婆簇拥着慢慢地出了闺房。
“母亲?”黎碧舟正笑着,一回头望见黎太太泪流满面,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安慰她。
黎太太莫名地忽地想到一句“今日一别,再难相见”的话,心疼得厉害,含糊道:“你送你妹妹出门吧,我不舍得看她出门,先回房了。”说着,叫丫鬟们扶着,并不跟黎婉婷说一句话,便踉跄着走了。
黎碧舟只当黎太太是爱女情深才会如此,便不将她的异常放在眼中,亲自去扶着黎婉婷上了花轿,便跟着贾琏等傧相簇拥着许玉珩向许家去,路上听贾琏、薛蟠嘀咕着“今日这喜事,怕能牵出三四条红线来”,便去看胡竞存等人形容,果然望过去就见胡竞存、冯紫英、房在思个个魂不守舍偏嘴角含春,便笑道:“想不到我们家一截老墙头还有这妙用。”
“昔日我只觉话本子里的一见钟情实在假的很,今日见了他们,却是信了。”贾琏指着冯紫英道。
冯紫英也很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强撑着道:“改日就叫家里去求亲,也不算冒犯了她。”
“她,哪一个她?”薛蟠调笑道。
亏得后头跟着傧相队伍的笙箫鼓乐声不断,在路人看来这群少年是在肆无忌惮地指点江山般谈笑风生,并不知道他们在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男女情事。
一路进了挂满红绸的许家,贾琏等巴巴地看着许玉珩拿着红绸将花轿里的黎婉婷迎了出来。
此时才是真真能体会到意、淫二字的时刻,众人谁也看不见黎婉婷的容貌,但只见她染着蔻丹的手指如莹润如玉一般握在红绸上,清灵的腰肢不盈一握,行走间又有说不出的韵味,虽嗅不到,却觉她身上必有奇香,虽看不见,却觉她必是个德容兼备罕见的女子。于是众人个个屏气敛息,暗自艳羡许玉珩的艳福齐天。
贾琏一双眼睛也是离不开黎婉婷的红酥手,心里连连叹着可惜,待三拜天地后又齐齐去送许玉珩、黎婉婷进入洞房。
古往今来,闹洞房时都是男女大防最不足为虑的时刻。
一堆人笑嘻嘻地听喜婆唱着撒床曲,望着几个四五岁的小儿在坐在红纱帐边的许玉珩、黎婉婷身后笑嘻嘻地滚床,随后群情激动地道:“玉珩,该掀盖头了。”
“几位小爷出去,再叫大爷掀盖头吧。”喜婆笑着要轰人。
薛蟠抱住贾琏的腰将贾琏推在前头挡着喜婆,笑道:“我们都是跟许公子要好的,难道不许我们见一见嫂子?”
胡竞存、房在思也起哄闹着要见,就连袁靖风这表兄也抱了儿子过来瞧热闹。
喜婆不免为难起来,满屋子热热闹闹的,若不许人闹,定会冷了场面,可闹了,若是黎婉婷恼了呢?
“都是自家兄弟,婉婷……”许玉珩为难地去问黎婉婷,见她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知道她应允了,这才去揭开她的盖头,只见黎婉婷往日里也穿红衣,今日再揭开盖头看她,便不令人觉得她与昔日有何不同,都是一身红衣,却又沉静地令人觉得清冷非常;原本听闻她在金陵拒婚,许玉珩便觉她与其他女子不同是个重情胜过重礼教的人,心觉与其娶个古板乏味的女子不如娶了她,此时与她面对面坐到一处,便又觉她到底更像是妹妹。
许玉珩神色在瞬间变了一变,随后便眯着眼睛比掀盖头前更欢喜地笑了起来。
一时间,就连一直闹着要看新娘的薛蟠、冯紫英也不肯再闹了,人人都生出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原本算计好的调戏新郎新娘的手段也不忍使出来了——倘若黎婉婷、许玉珩郎情妾意还能取笑他们一二,可盖头揭开时,许玉珩面上的尴尬看在一群人精眼中,除了薛蟠、房在思,无人不明白许玉珩的神色不对劲,于是唯恐越闹越尴尬也不敢闹了。
胡竞存、房在思也是一怔之后,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喝交杯酒吧。”贾琏见场面有些冷了,立时起哄道。
因他这一句,众人又略低了声音起哄叫他们喝交杯酒。
“婉婷……”许玉珩为难着,从丫鬟捧着的托盘里端起两杯酒,一杯送到黎婉婷手上,一杯自己擎着。
黎婉婷抿着嘴一笑,低着头满脸红霞地陪着许玉珩共饮一杯,抿酒时偷偷去看许玉珩,却见许玉珩扭过脸并不看她且背着人并无多少喜色,一时间被酒水呛住,咳嗽了两声。这两声之后便再遮掩不住,连连咳嗽起来,手上握着的细瓷杯子里的酒水只抿了一口其余的尽数泼了出来。
许玉珩忙替她拍着后背,见黎婉婷定定地向一处看去,便也向那一处望去,见是已经出嫁做了妇人装扮的素琴,先纳闷素琴怎进来了,但这会子也不是过问的时候,便低声对黎婉婷说了一句“放心”。
“大爷出去招呼客人吧。”喜婆笑道。
许玉珩也唯恐众人当真闹洞房叫黎婉婷害臊,于是便领着贾琏等人都去前头招呼客人。
黎婉婷坐在床边,听喜婆说“奶奶吃碗面条吧”,便起身令人给她换衣裳、收拾床铺,去摆着红烛的案上坐下,望见素琴恭敬地端了一碗鸡丝面来,便洗了手拿着一双象牙筷吃了几根面条呷了两口面汤,漱口后,含笑问素琴:“如今该怎么称呼你?”
“奶奶愿意怎样称呼婢妾,就怎样称呼吧。”素琴低着头低声说,将黎婉婷面前碗筷收拾开,见其他丫鬟过来,立时让开两步令黎婉婷的丫鬟近前伺候着,余光扫见满室热闹吉利的红色,不由地心里酸涩起来,进而越发嫉妒憎恨黎婉婷。
黎婉婷一怔,她原是看素琴做了妇人装扮又听人说她已经出嫁才要委婉地问她夫君是哪个,此时听她又自称是婢妾,不禁重新看她,心道莫非许家人骗她?唯恐自己听错了反倒显得自己小气被人笑话,便挥手打发了其他人,只留下素琴一个,细细去看素琴梳着的油光水滑发髻,“你方才自称婢妾,莫非你、还没嫁出去?”
素琴低着头满脸谦恭,因这会子没有旁人,便也大胆地道:“奶奶这说得是什么话?婢妾打小服侍大爷,原是要一辈子跟定了大爷的。奶奶先前不知道么?”一双眼睛“不解”地看着明知故问的黎婉婷。
黎婉婷一怔,立时想是哪个要害她?是她外祖母许老太太要骗她,还是她舅母袁氏、表哥许玉珩要哄着她?亦或者是她父亲母亲骗她,一群人都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她便无可奈何了?还有方才,许玉珩并不像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可见,昔日信中说他是心甘情愿跟她成亲的话也是空的。
“奶奶没有吩咐,婢妾就出去了。”素琴恭敬地迈着碎步退了出去,到了房外,遇上黎婉婷的几个丫鬟就满口说着“日后还请姑娘们抬举”地说话,一径地退到这边门房里,在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遇上她那正在轮班的婆婆,便叠着两只手在腰间忐忑不安地低声道:“这事若是奶奶闹出来……过一会子她一问就知道真相……”
“不怕她闹,就怕她不闹。”素琴的婆婆孙四娘坐在茶炉前低着头煽火,嘴里煽风点火道:“也不是我说你,你白丢了清白身子,又被没脸地打发出来了,你能咽得下那口气?如今大奶奶一闹,你只管寻死去,旁人原本看你出了大爷屋子都替你抱屈呢;这会子瞧见大奶奶小心眼地穷追不舍,更要替你打抱不平。谁不知道你已经嫁了人了?大奶奶那被姑太太惯得很没规矩的性子,她若问了别人知道你骗她,定要跟大爷说,到时候你不认那话,闹一场,谁会以为你一个被撵出来的有胆量去哄新娘子玩?还不都以为是大奶奶要赶尽杀绝;她若不问别人,等会子就闹出来,你也跟着闹就是了,若你死了,你男人的前程就有了。”
素琴红着眼眶拿着手托了托鬓发,嘀咕道:“也不知道奶奶你为什么替程姨娘做这事?程姨娘虽有了身子,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况且这个家总是珩大爷的……”
“哟,你当真是惦记着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出了人家房门还为人家的家事操心。”孙四娘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黝黑的脸庞上眼角边满是皱纹,只有光影中脖颈处一抹欺霜赛雪的白肤,令人见了不免去想:这婆子如年轻二三十年,也是个肤白如雪的佳人。
素琴一噎,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偏自觉理亏,竟是反驳不得孙四娘一句。
待听外间有人叫热水,孙四娘一呶嘴,便令素琴替她干活去。
素琴只得替孙四娘提了热水送出去,立在院子门前,听远处的戏词随着笙箫声传来,仔细听虽一句也没听清,但料想那旖旎的腔调当是一段写那才子佳人的戏词,心叹自己徒有美色,终归不是佳人,不肯去听孙四娘风言风语,便将水壶递给个小丫鬟送回茶房,唯恐黎婉婷闹起来要寻了她来问话,便有意躲开,并不在这房里伺候,有意回下人群房,还没到下人房那边,忽地听说了一句“新娘子死了”,登时浑身冒出一层冷汗,她料到黎婉婷的性子不是能生生忍下她那话的,只当她会才进门就大闹一场不得许老太太欢心,却再料不到黎婉婷会当真寻死,忙跌跌撞撞地重新回东边许玉珩那院子去,到了门前就望见许玉珩、黎碧舟、贾琏等慌张地跑来,心虚地迟了一步待他们都进去了才跟着进去,眼瞅着茶房外孙四娘没事人一般跟其他婆子嘀嘀咕咕地说些大喜之日黎婉婷自尽不识大体的话,越发心寒,扶着门框想:大爷待我不薄,便连配人也请管事替我挑了个憨厚老实的夫君,如今我被个恶婆婆逼着逼死了新来的奶奶,将来大爷问起今晚上的事,知道我跟奶奶单独说过话,若是他疑心我,我还哪里有脸活着?
思来想去,素琴心里总觉得自己对不住许玉珩,于是见一群群人挤了进来,便失魂落魄地重新向下人房疾走回去,回到自己小院里,听她夫君问“新奶奶果然生得十分好看?”倒还从容地答了一句“是呢,还是大爷有福气”,回了房给她夫君孙阅倒了一杯热茶,自己出了屋子,莫名地就觉有人在喊“素琴,大爷要拷问你呢”,于是越发地心虚,走到自家院子里的水井边,望见黑黝黝的水井深不见底,便提着裙子站到井沿上跳了下去。
屋子里,主人家大喜跟着得了两杯喜酒的孙阅听见咚地一声,只当是同住一间院子的谁家打水将水桶掉在井里了,懒懒地喝着茶并未动弹,待听见外头人喊“素琴,大爷寻你问话”,才忙从屋子里出来,对来人道:“大爷是为什么寻素琴?”
“你别问了,素琴呢?”来人凶神恶煞地问,新奶奶没了,许玉珩听丫鬟们说话后又要寻素琴问话,可见这素琴要遭殃了。
孙阅挠着头道:“她先还在。”忽地一个激灵,立时向水井那边望去,天色已黑,也看不见井中怎样,待借了一盏灯笼一照,望见井水上似有若无地飘着一抹水藻般的头发,登时瘫着趴在了井沿上,哭号道:“快救人!她在井里头呢!”
来人听了,也立时向井里去看,也瞧着井里飘着个人,忙慌叫了人顺着井边绳索下去救人,好半天才齐心合力地将素琴拉上来,却见她已经双目紧闭地去了。
“快去告诉大爷。”
“哎。”一个看热闹的小幺儿立时向东边院子奔去,跑到那院子前,就喊道:“素琴姐姐跳井了!”
“我的儿呀!谁逼着你去死了?”孙四娘听那小幺儿喊了一声,立时坐在茶房门前拍着大腿哭号起来。
消息传到屋子里,坐在床上搂着黎婉婷对素琴咬牙切齿的许玉珩一怔,满脸泪痕中也不知哪一滴是为了自幼陪着他身边的素琴流下的,呆呆地只是落泪,再看怀中悬梁的黎婉婷无声无息地躺着,哆嗦着嘴,只觉自己既对不起黎婉婷又对不起素琴,那素琴之死必定与他有关。
“好一个死无对证!”黎碧舟脸上青筋跳了跳,握着拳头认定了黎婉婷高高兴兴地出嫁才进门就死了,定是许家捣鬼,于是上前就去拉一身红装的黎婉婷,“还不曾行过最后的周公之礼,婉婷算不得你们许家人!”
许家人见黎碧舟要抢黎婉婷带回黎家,心知带回去了这事两家说不开就成了仇,忙拦着他道:“婉婷是我们许家的媳妇,哪怕她去了,也是玉珩结发夫妻!”
许玉玚抱住黎碧舟,薛蟠、袁靖风等也拦着黎碧舟不叫他冲动。
贾琏回想着黎家死的一条蛇,心道莫非这些神鬼之事果然不可不信?连连念叨了两句警幻姐姐在上,千万要保佑他百无禁忌,扭头望见许青珩白着脸脸上有亮晶晶的泪痕正站在许老太太身边呆呆地落泪,对许青珩道:“先领着老太太回房去,别叫老太太伤心。”
许青珩点了点头,望着贾琏喃喃道:“我先前跟她来信,她还说要等着看见四哥所说的那一日,谁知……”
“快请老太太回去。”贾琏对着许青珩一眨眼睛。
许青珩点了头,便搀扶着老泪纵横的许老太太回房去。
“太太、大爷,孙四娘在门外闹着要给她儿媳妇寻个公道。”也跟着来送嫁的曾卉家的在门外道。
袁氏蹙眉,贾琏立时道:“将那孙四娘押在茶房里,她儿媳妇是含冤而终还是畏罪自杀还没定论,哪里能由着她先乱喊?”
袁氏点了头,许玉珩、黎婉婷成亲,江苏巡抚、两江总督都在任上并未过来,此时许玉珩悲伤不已,黎碧舟怒发冲冠,袁靖风劝住黎碧舟已经勉强,只能拜托贾琏帮着安排了。
“太太,先叫蟠儿、竞存、在思三人去黎家接了黎太太来;再赶紧吩咐人设下灵堂吧,仵作也趁早请来,待黎太太来了,当着黎太太的面,请、请仵作验一验吧。还有前头的客人,就请紫英几个先劝他们回去吧。”贾琏说话时不由地去看黎碧舟,待仵作验尸时,黎碧舟、黎太太定然痛苦不已,到时怕又是一场风波来袭。
“你吩咐人吧。我一直将婉婷视若己出,不想她年纪轻轻……”袁氏伤心不已地哭个不停,也不解明明依着黎婉婷的心意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她为何还是这么钻牛角尖?
“太太先回去吧。”贾琏示意袁氏看黎碧舟,袁氏泪眼婆娑地望过去,果然见自己不说疼爱黎婉婷还好,一说黎碧舟更是气得要去打许玉珩,只得依着贾琏的话出去了。
许家里喜事变丧事,薛蟠等人也不推辞,立时依着贾琏所说各自去办了。
不过是短短一盏茶功夫,许家里的红绸便成了白布。
望见丫鬟进来熄了龙凤双烛,又要去摘那蜡烛后大红双喜,一直不言语的许玉珩低声道:“别碰它。”
“出去吧。”贾琏挥了挥手,余光扫见除了那大双喜,其他地方的红喜已经被揭下,实在揭不下的,也用白纸糊上了。
黎碧舟哭了一会子,又闹着要去抢人,被袁靖风、许玉玚按住了,便跪坐在刻着百子千孙四字的拔步床边脚踏上落泪不止。
“她们,都是为我死的。”许玉珩呆呆地道。
黎碧舟冷笑道:“她们?一个贱婢也配与婉婷并称她们?”
许玉珩喃喃道:“纵使大哥这样说,素琴在我心里,也是与别人不同的。”
“混账东西!”黎碧舟只觉许玉玚这话实在侮辱黎婉婷,抡起拳头就向他脸上捶去。
许玉珩也不躲,挨了一拳头后,半边脸肿起来依旧目光呆滞地道:“大哥便是打死我,素琴也是不同的,人非草木,她伴了我十几年,若她不是丫鬟,兴许我对她的情意要比对婉婷还重一些……”说着话,便又无声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