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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心里为难得很,在他,是宁肯不见的;不然见了,他少不得要在心里鄙薄自己的品行。
待宁家的队伍蜿蜒着终于出了宁荣大街,贾琏一群人并许青珩的轿子才慢慢向荣国府去。
从东边角门进去了,贾琏忙吩咐贾芸、贾藻两个领着黎碧舟、袁靖风、陈也俊、冯紫英、石光珠几个先去东跨院里见贾赦,自己便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并轿子里的许青珩向荣庆堂去。
在荣庆堂前的垂花门处,贾琏偏过头,不忍去看轿子。
偏许玉玚心里欢喜要做了贾琏的大舅子,有意扯着贾琏的袖子要臊他,一意叫他去看。
贾琏万分无奈地转头去看,不由地吓了一跳,虽听说许青珩十三了但心里不免还幻想着她长得老成一些,谁知看她一团粉嫩,脸颊稚嫩饱满,竟像个十二的,心里无可奈何,又转过脸去。
许玉珩、许玉玚只当贾琏害羞呢,于是有意笑他道:“你怎比青珩还小家子气?”
“见过四哥。”许青珩福了福身,见贾琏眼神闪烁不肯看她,越发好奇地看他,心里想着:四哥竟然是这样腼腆的性子。
“这边风大,快进去吧。”贾琏又对门上媳妇道:“告诉老祖宗一声,许家青珩妹妹过来了。”
那媳妇哪里不知道这许家是哪一家,忙偷偷望了许青珩一眼,见是个气度不凡的美人胚子,就赶紧进去通禀。过了前厅,到了贾母房门前,珍珠、琥珀、司棋、红玉、鸳鸯已经迎了出来。
待鸳鸯打了帘子,众人进去后,不待众人见礼,贾母已经先叫琥珀替许青珩脱去了外头那件石榴红绫子狐皮大氅,又命鸳鸯将许青珩引到身边,先握着她的手,见她一双手生得小巧绵软,再三叫她在身边榻上坐了,又道:“外头冷,下半天怕就会下雪粒子了。她才从外头进来,快将脚炉放在她脚下。”眉开眼笑地去看,见许青珩脸庞圆润、下巴微翘,一双眼睛又活泼又明亮,此时脱了大氅,露出一身鹅黄缂丝窄袄、柳绿百褶裙,越发衬得梳着双丫髻的她又轻盈又小巧;待又见她腕子上还戴着小儿保命的金铃铛,立时笑得合不拢嘴,拿着手爱惜地摸着她小巧的耳垂,又见许玉珩、许玉玚兄弟要见礼,忙对贾琏道:“快领着你兄弟去你父亲那边吧,你姐姐妹妹都在东间里等着要见呢。”
“是。”贾琏百感交集,再三瞥了眼那稚嫩的许青珩,就又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向外去。
“怎样,我家小妹可配得上四哥?日后四哥可要叫我大舅了。”许玉玚玩笑地揽着贾琏肩膀。
贾琏抿着嘴一笑。
“哼,往日里也不见你这样腼腆。”许玉珩嗤笑了一声,他与许玉玚一般,都觉许青珩的才貌与贾琏十分般配,因此也觉他是害羞,就有意要逼着他多说几句话来。
若与他定亲的是个十六七的,贾琏勉强能在心里描画出张敞画眉、琴瑟和鸣等雅事,可换成了许青珩,贾琏琢磨着自己会三不五时地买串糖葫芦逗她,至于画眉、琴瑟和鸣,还是免了吧,到了前厅见鸳鸯跟出来了,就吩咐她道:“多弄些小巧的果子送进去……别叫人欺负了许姑娘。”
“是。”鸳鸯含笑答应着,心知贾琏口中的“人”,就是因贾许两家亲事跟王家断了来往的王夫人、元春母女了,答应着也就去了。
“四哥放心吧,二珩皮厚,她不欺负别人就罢了,谁能欺负了她?”许玉玚笑道。
贾琏不敢附和这话,领着许玉珩、许玉玚向前,见全福捧了一张礼单来,接过看了,便道:“收下吧,待薛姨妈生日,也依着这单子悄悄送礼去。”
全福收下单子也就去了。
许玉珩猜着是薛蟠送了礼来,摇头道:“你说他,我前两日还遇上他了,恰望见他跟他大舅兄在大街上吵架,见了我很没意思,待他大舅兄气喋喋地走了,才敢过来跟我埋怨,说是王家姑娘不许他给他大舅兄银子,他大舅兄偏将他当成了钱袋子,竟然在酒楼吃了花酒也叫人记他账上。他说了他大舅兄几句,一时大意带出王家姑娘的名,只说王家姑娘叮嘱过的。他大舅兄便回家去骂自家妹妹还没出阁就向着夫家了。因这么着,他回家被母亲、妹妹教训了一通,再回头见了他大舅兄,两个心里都不痛快,就又在大街上吵了一架。”
贾琏庆幸那乱七八糟的事没堆到他头上,只是那王熙凤竟然有心不叫薛蟠给王仁银子,这实在出乎他意料,顺着荣禧堂正房拐进东边跨院里,进了东跨院前头的小院里,尚且没进去,就已经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嬉笑声,细听众人说得都是笔法笔墨,疑心里头在赏鉴字画。
三人进了小院,就见屋子里地炕上正面坐着贾赦,贾赦左手边是贾政,右手边是葛魁,下面一溜的青年男子,就连柳湘莲都混在其中。
“这是玩什么呢,这样热闹?”贾琏含笑道。
“……看唐伯虎的画。”葛魁不尴不尬地说,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
贾琏先望见贾赦、贾政手里还拿着眼镜儿,似乎是要仔细研究的模样,望向众人围着的地上,只见铺着大红毡条的地炕上摆着三四幅唐寅的春、宫,画中山石堆上、香闺榻上或一男一女鸳鸯成双,或多了一个婢女推送助力,咳嗽一声,见柳湘莲也好奇地去看,伸手将柳湘莲的头拨开,“这是哪个送的?”亏得他赶在贾赦的生日之前废寝忘食地多多背了些诗词歌赋,准备应付着今日的射覆、行酒令,谁承想……他又多虑了,古往今来,应付男人的宴席,酒色两样足矣。
贾赦笑眯眯地道:“还是蟠儿那小子惦记着我,虽因着王家,咱们如今不来往了,你也别忘了他。”他如今身子“不中用”,只能过过眼瘾,这画正合了他的心意。
“是、是。”贾琏握着拳咳嗽一声,又见黎碧舟、袁靖风等头头是道地品评画上笔法,疑心自己太俗看不出这画的高深之处,于是干脆地领着柳湘莲出来,叫人将宴席摆进来,想起南边庄头孝敬了一根八珍之一的象拔来,因自己不忍心去吃那象鼻子,就叫人将那大象鼻子一分为二,一半送去贾母小厨房一半送给贾珠李纨,待望见门外下起了雪花,映衬着院子中的两棵红梅飘飘渺渺十分浪漫,于是有些不自量力地入内道:“两位老爷、诸位兄弟,咱们一起联诗对句可好?”
贾赦蹙着眉头,对石光珠、陈也俊二人道:“你这兄弟哪里都好,就是新近读多了书,养成了个古板的性子,时不时地爱来扫兴。”
石光珠、陈也俊笑着说是。
贾琏笑了笑,石光珠道:“琏二哥家里那些女孩儿呢?”
贾琏心知石光珠问的是陪酒的那些女戏子,就道:“都放出去,这是今年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话没说完,就见贾赦提起自己还有几幅“名家大作”并多少年积攒下来的闺房“宝贝”后,一群少年郎哄着贾赦去拿了来给他们开眼界,就连许玉珩、许玉玚因好奇,也凑热闹地随着去了。
贾琏只得让开路来,叫一群人簇拥着贾赦去贾赦房中,随后颇为无可奈何地坐下,有些艳羡书中芦雪庵烤肉吃酒吟诗的雅趣,见这地炕上只剩下贾政、葛魁、他三人,尴尬地道:“今儿个就叫老爷高兴高兴。”
葛魁是西宾,自然无话可说;贾政脸色难看地捏着眼镜儿,须臾迟疑道:“也算不得十分难看。”比之往年家里还留有许多俊俏丫鬟、清俊小厮的时候,好看多了,至少如今还勉强沾上了风雅二字的边。
“……也俊定亲了没?”贾政眼前的重中之重,就是元春的亲事,眼看又将过了一年,元春如今已经十八了,再拖不得了。
贾琏道:“我跟他足有一年多没见,并不知道这个。”难怪贾政“拨冗”过来,原来是想相看女婿呢,替贾政、葛魁二人倒了酒,因全福说外头鸳鸯找他,便出了这边门,向东跨院门房里去,见落着雪鸳鸯身边,迎春穿着件羽纱大褂领着戴着观音兜披着大红猩猩毡的许青珩过来了。
“四哥。”许青珩捧着手炉唤道。
贾琏点了点头,疑惑她怎一会子功夫就换了件衣裳,随后想起贾母爱赏人衣裳,心道亏得贾母看似十分喜欢许青珩呢,到底没舍得将那雀金呢、凫靥裘拿出来,笑道:“你们怎过来了?”
“老太太叫姑娘来给大老爷祝寿。”鸳鸯将手上的伞递给小丫鬟,听见屋子里一阵哄笑并拍桌子声传出,笑道:“这边也玩击鼓传花吗?”
“算是吧。”贾琏对许青珩道:“也不必见了,老爷这会子正吃酒呢,你进去了,其他人也拘谨。”倘若当真是击鼓传花倒好,此时不定贾赦在如何教坏一堆少年人呢,唯恐许青珩以为贾赦怠慢她,就又问,“你在老太太那边可好?”
许青珩笑道:“都好。”
“……除了两个人不好,其他的都很好。”迎春插嘴道。
那两个人就是王夫人、元春了,贾琏琢磨着许青珩来做客,那二人便是嘴上不说什么,只皮笑肉不笑的,也够叫人尴尬的,另有探春是紧跟着元春的,只这三人就够叫场面冷下来了;定是贾母要支开许青珩敲打王夫人母女,才会特地拿着给贾赦祝寿的幌子,打发鸳鸯送了许青珩、迎春向这边来,不然才进贾家的时候不提,这会子又提什么祝寿。唯恐屋子里的荤话传出来,便领着她们向外走,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哄十三岁黄毛丫头的招数来,于是想着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街,如今时代的女子逛不了商场,还逛不了库房吗?于是当机立断地对迎春道:“拿了钥匙,领着你青珩姐姐去咱们家库房里转转。”
迎春一愣,待要说没有叫客人去库房转的道理,毕竟若叫许青珩误会贾家在穷显摆,那可就不妙了,又听贾琏道:“也罢,我也随着去吧,多叫几个小丫头,你们挑中了什么,只管拿出来把玩。”
迎春只得点头答应了。
许青珩也纳闷贾琏叫她去库房做什么,只是琢磨着贾母那边一时半会不能完事,也有意消磨一会子再过去,于是笑道:“四哥库房里莫非有什么我们家没有的宝贝?”
“宝贝算不上,只是一堆东西堆在一处,眼花缭乱的也叫人瞧着痛快。”贾琏瞥了一眼许青珩又白又胖的小手,瞄见她腕子上还挂着金铃铛,无奈地心叹这就是他小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