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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感觉很是委屈。
他一睁眼,就跌进了这无穷的红尘世界里了, 也没人同他商量一句。
来便来了吧, 只是一来便被鬼怪包围, 吓得他刚聚起来的三魂六魄险些又要散掉。
亏得一个丑东西一力护着他,一口咬掉了一个鬼怪的脑袋, 才唬得其他鬼怪不敢靠近。
封如故仰头望着护着他的丑东西。
它有七张脸, 细长柔软的手脚一团一团,麻绳般地扭曲着,拧成一股柱子样的躯干, 分出两只巴掌, 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模拟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封如故是真的很感谢它。
……但是它真的丑死他了。
封如故无精打采地接受着庇护,好容易见到一丝天光,便像是久旱之人得了雨露甘霖似的,急急忙忙往外钻, 结果落了个四处碰壁的下场。
外面的状况也叫他失望了。
光实在太亮,门框实在太硬,还有一个人,哪里都不许他去。
最可怕的是,他还管自己叫“义父”。
封如故受到了惊吓。
他觉得这世上没有抢着认爹的道理,而自己揽镜自照, 风华正茂, 断无可能是这么大一个人的爹。
他想:……这人八成有病。
但是这个病患实在是有些道行, 他实在撞不破他设下的网罗, 最后,只得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团在墙角,拒绝和有病之人谈话。
那人把自己护着头脸的双臂强行打开后,试探着在自己面前双膝跪下,一手攥住他的手臂,一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墙壁上设有术障,封如故无法再往后退,只得扭着身体,沉默地抗拒。
似乎是看出了这点,那人不再尝试触摸他,缩回了手来:“……你……怕我?”
封如故对他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好。
一个原因是他把自己叫老了,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笑。
他的脸色淡淡的,薄而锋利的嘴唇抿得很紧,侧颊上的肌肉微微鼓着,看起来是在发力咬牙。
封如故觉得他在生气。
看他把自己逼在角落里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惹他生气了?
在封如故绞尽脑汁时,那人想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他脸色惨白惨白,清冷的声音里含了些莫须有的希望:“义父,别同我玩笑……”
封如故没有理会他,又把自己的头脸给盖了起来。
对方没有强逼于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将声音放得更轻:“义父,你还记得什么?”
封如故抵死不吭声。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东西,脑子里转着些简单而零散的思想。
对方的话他只能听懂一半,另一半则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脑子里有一片笼罩着灰雾的地带,任何言语和思想飘至此处,皆被吞没。
对方问过几个问题后,见得不到回应,便不再发声。
封如故偷偷从臂弯里向外瞄了一眼,发现他竟与自己并肩坐下,守在自己身侧,手指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指尖在离自己衣带三寸的地砖上摁得发了白。
封如故偷眼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动,
于是,封如故活络了心思,满怀野心地筹划着,等他睡着了,自己就寻个机会跑掉。
后来,封如故等得哈欠连天,不知不觉歪了身子,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床上的。
迷蒙间,只知道有人将他放在一片柔软之上,动作极轻地整理自己的头发,将它一点点梳理好,又细细掖在耳后,
有人贴在他耳边,叹息的声音,好像有压抑满怀的心痛:“这样……也好。”
“你怎样……都好。”
醒来后,封如故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因为这张床甚是舒服。
至于床原本的主人,既没有赶他走,也没有强迫他做些什么。
封如故有限的思维,让他以极快的速度,自居为了这间房屋的主人。
封如故睡了醒,醒了睡,不觉无聊,很是快活。
他好像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这样心静过。
至于与他同住的人,封如故至今对他一无所知。
他是个很静的人,只是远远陪着他,生怕惊吓到他,只偶尔在自己睡觉间隙间,朦胧醒来时,会在床边看到他的脸,静静地捧着书,守着自己。
第一次瞧见时,封如故还疑心是在做梦,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
那人身子一动,看样子是想躲,终究是忍住了没躲。
一张白净面皮,在封如故的抚摸下渐渐涨得通红。
封如故颇觉趣味,因为他并没有用力。
那人在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抬起手来,想要握住封如故的手时,封如故却已失去了兴趣,伸手撩了一下他耳垂上的红痣后,一翻身,继续了他的睡眠大业。
封如故现在格外喜欢睡觉,一日能睡上□□个时辰。
睡觉时,他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成长和充盈。
在短暂的醒着的时光里,他喜欢趴在窗边,端看窗外云卷之态。
某日,雨。
封如故趴在窗户边,懒洋洋地看着窗外。
那人又在尝试同自己搭话:“义父喜欢看雨吗?”
封如故撇了撇嘴。
他模模糊糊地想,下雨有什么好,每到落雨,过了湿气,身上会疼。
思及此,封如故伸了伸胳膊腿,发现并没有疼痛感,便又将这个虚无缥缈的念头速速抛诸脑后,仰着脸,一心一意地望着天空,等着虹来。
在久远的过去,或许是前世罢,他曾在无数个下雨的白日里,搬一张小凳,膝头放着一个小孩儿,两人幅度一致地仰着脸,望着灰沉沉的天。
小孩子满怀期待地问:“义父,何时会有虹呢。”
而他答道:“等着就是了。”
等过一次又一次,两人在这件事上运气格外不佳,从未等到过彩虹。
后来,他没再见过那个孩子,却留下了这个习惯,每值落雨,便要坐在青竹殿前,静静地等虹来。
那人又尝试同自己搭话,这是这十数天来的不止第几百次:“你在看什么?”
封如故不答,只专心望着天空。
那人看着他有所期待的眼神,又问:“……你在等什么?”
时隔十数日后,封如故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字正腔圆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小红尘。”
说出这三个字后,封如故身侧人的表情和身体一并僵硬了,把自己生生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肩膀微微抖着,似是害冷,又似是难过。
但封如故自己说出这个人名后,自己先好奇地歪了歪头。
……小红尘,是谁?
这时候,封如故听到有光脑袋的人踏着雨来寻他,在院中唤他“如一师叔”。
于是他惊弓之鸟似的窜到了桌子底下,
上午,封如故用心记了他的名字。
下午,当他被那人装进剑里带出去时,就把如一的名字忘了个干干净净。
再见到丑东西的时候,封如故的心态本来已经平和了许多,但与她聊了两句,发现这丑东西的七分之一竟是自己的挂名媳妇,封如故当场自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他坐在剑里,专心致志地想着思考着那个被他遗忘的名字。
封如故的思路迟钝缓慢,飘忽不定,直到他置身的剑身一震,外界的风声消失,封如故才意识到,他好像被那人带出来了。
他好奇地从剑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被正打算迈步进入阵法之中的人一拇指摁了回去,只来得及看到满眼的翻飞白幡,飘飘若流云。
……封如故记仇了。
但没过一刻钟,他又把这一指之仇尽数忘却,再次挤出剑去。
大概是走过了最危险的地带,这次那人没有阻拦他的小动作和好奇心。
他们来到了一片大湖边。
淫雨霏霏间,有名青年赤了身子,从湖中央中凫了上来。
他身上皮肤泡得发了白,眉间结霜,像是撒了一层薄薄的盐。
他眉目如星,可惜眼里的光很淡,四周的水面被雨丝不断弹射出细碎的浮泡,而他立在其中,顺着脸颊淋淋沥沥往下滴的水,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俊美苍白的水鬼。
好在他还活着,嘴里呼出浓浓的热气。
他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神情是模糊的。
另一名面目柔和乖顺的青年撑着伞立于湖边,看背影很是单薄,让封如故忍不住担心他身上的衣物会将他整个人压垮。
他低声道:“师兄,回去吧。”
被来人叫做“师兄”的水鬼擦着脸上的水,固执道:“我再找一找。”
他脸上的水无论如何也擦不净,长发上不断滚落的水珠和密集的雨帘,把他的头脸笼罩在一片冰冷的朦胧间,
他反复道:“……湖里有剑。真的有。我记得扔到这附近的。”
来人不忍道:“下雨了,天冷,你……”
水中人反复摆着手,重复:“……回吧,你回吧。”
说罢,他又一次扎入水中,让漫天漫地的水声将自己淹没。
这湖太大了,大到无边无际。
罗浮春找了十日,一片片刨开污泥,掘开湖沙,却一次次地失了望。
他嘴里含糊着一些无甚意义、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会学的。”罗浮春呢喃着,“……师父,我会学好的……所有……”
……
远远看到这一幕,封如故疑心他脑子不大好。
天不冷,水却寒,尤其是一场淅淅秋雨过后,傻子才会下水去找东西。
反正换了封如故,是怎样都不会下去的。
而那湖边撑伞的青年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缓缓而来,对如今收留了他的人打招呼:“如一居士来了?”
封如故一击掌,哈了一声:对了,他叫如一!
以免自己再度忘记,封如故四处搜索着可以写字的东西,并不把撑伞青年的话听入耳中:“……师父的祭礼在申时三刻开始。开始前,我带你在风陵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