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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内后,高俅便在一个僻静地方下了马车,而后和赵佶分道扬镳。在他看来,今日的顺利是可以预见的,倘若是那些元祐官员,向太后也许会置之不理,但事情涉及宣仁太后便不同了。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位当今皇太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周全高氏死后声名。
“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坐在酒肆二楼的临窗雅座,高俅不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朝中章惇曾布蔡卞之流向来为人狠辣,一击必中,这种借助于童谣的谶语若是由他们来设计,应该会更加缜密才对,不至于如此儿戏,可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一个颌下蓄有胡须的中年文士缓步出现在了二楼。那人甫一出现便四处张望,见其中依旧是人声嘈杂,不免有些去意,旋即目光却落在了高俅身上。
“这位公子,我可以在此地坐下么?”
高俅闻声抬头,见其人一幅儒雅作派,心中不由陡地一突。有了当日苏轼的前车之鉴,他心中对任何看似做官的人都不敢小觑,略一思忖便含笑点头道:“官人但请随意。”
这个时候,邻桌几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突然争论了起来。
“方今南,你休要胡说,这些荒谬的谶语分明是有心人刻意编造的,哪里是元祐旧臣所为?”
“陈汉康,你又有什么根据说不是元祐奸党所为?这些人被当今圣上贬黜,极有可能心怀怨望为此谶语,其居心明眼人一见便知!想当初他们诋毁神宗皇帝之法,事事桩桩都在世人眼中,你莫非以为大家都是睁眼瞎不成?”
“你……你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陈汉康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愤怒,霍地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骂道,“当初是何人说仰慕苏学士为人,还说什么范相公宰辅风范,吕公为人宽和?如今一朝风云突变便出言诋毁,若让你这种人进入朝堂,岂不是丢了天下学子的体面?”
方今南的涵养却极好,尽管楼上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瞟去,他却只是面带不屑冷笑数声。“自古朝中风向便是各时不一,你陈汉康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懂,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作为以前的朋友,我不妨提醒你一声,如今锐意图强的乃是当今圣上,你刚才的话若是传到别人耳中,至少一个同情奸党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彼此都是同年,我也无心和你计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说完他便长身而起,竟是意态自如地拂袖而去。
一旁的高俅已是看得愣了,见那桌上其他两人都在纷纷安抚陈汉康,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荒谬的感觉。听这几人的口气,不是举子便是新近登科的朝廷进士,当然,在下一次殿试还有足足两年的当口,后者的可能便大得多了。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这陈汉康居然还敢如此大放厥词,无疑是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此时,自己的对面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书生意气,实在是书生意气啊!”
高俅望着那个脸露惘然的中年文士,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这位官人,难道你也认为那位陈公子所言不妥么?”
中年文士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哑然失笑道:“公子这个‘也’字说得极妙,你也不是有此同感么?”
高俅这才觉得自己言语失当,尴尬地一笑之后便自顾自地灌下了一杯酒。见那边三个年轻人结账离去,他这才低声道:“看他们的模样不是学子便是旧年进士,却由于一首街头童谣而反目,其实内中情由不问自知,实在可惜可叹。”
中年文士却不以为然地晒然一笑:“正如那个方今南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向往的是权柄,一个追求的是公理,所谓天差地别就是如此。”他大约觉得自己交浅言深,连忙出言掩饰道,“我也不过随便一提而已,贻笑方家,贻笑方家!”
如此一番交谈,高俅倒觉得面前此人不像是朝廷官员了,只犹豫片刻,他便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这位官人,看你刚才谈论国事的形状,既不像那等空谈经义的腐儒,也不似那种好高骛远的学子,倒有些像是富贵人家的西席,不知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咦,公子好利眼!”中年文士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高俅一番,目光中掠过一丝防备之色,“难不成公子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官员么?”
“什么朝廷官员,这汴京之中,能够真正称得上官员的不过只有朝中几位相公枢使,再有就是御史台的寥寥数人,余下的不过是应声虫而已,更何况我等这种青绿小官?”高俅自嘲地一笑,这才举杯敬道,“今日见到先生也算有缘,我敬你一杯!”
中年文士这才释然,要知道,以高俅的年纪,作为一个低品官员还是很合理的。虽说本朝也有不拘一格荐人才的制度,但为了避免遭人诟病,年轻人即便再有大才也向来要磨砺一番才能够使用。当初英宗欲提拔苏轼入翰林的时候,宰相韩琦就曾经以不可骤进的理由阻止过。
“不管怎样,公子能够进身就已经不简单了。唉,未进身前希望进身,进身之后方知仕途多磨折,还真是艰难啊!”中年文士无精打采地一阵感慨,这才想起两人并未互通名姓,“对了,尚未请教公子姓氏?”
高俅本想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可不知怎的,他最终却坦然报上了真名:“高俅高伯章。”
“咦?”那中年文士大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就是高伯章,那位苏门……呃,书法得遂宁郡王推崇的高伯章?”
见对方差点脱口而出苏门弃徒四个字,高俅若说没有几分尴尬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早非当日吴下阿蒙,略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便镇住了心神。
那中年文士一时失态过后,连忙出言岔开道:“敝姓宗,单名一个汉字,草字元朔。”
“原来是宗先生。”这个姓氏在高俅印象中极其少见,左左右右回想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人头上,“我曾经听说过,元祐六年时,有一个举子在殿试时直言时弊,结果被考官置于末等,名字似乎是叫做宗泽,不知此人和宗先生……”
“高公子居然也听说过我那族弟的名字?”此时此刻,中年文士的脸上竟是感慨多于惊讶,“汝霖贤弟与我不同,他是真有大才,自二十岁起便游历各地求学,可谓能文能武,只可惜性子太耿直了!就像高公子适才所说,那时宣仁太后执政,何人敢直言不讳地说贬黜蔡确乃朋党之争?总而言之,刚则易折,他的仕途之路也不好走啊!”
轻而易举又获得了一个大名人的下落,高俅心中的欣喜就别提了。要知道,宗泽和李纲并称为抗金两大名将,要是当初能够早用两人之法整军,说不定之后的岳武穆也不会有如此盛名。尽管如今自己都立足未稳,但他还是连忙追问道:“宗先生,那你那位族弟宗泽如今在何处为官?”
尽管不知道高俅为何会如此在意宗泽,但宗汉还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起来,最后才不太确定地答道:“唔,他似乎是在大名府馆陶县为县尉吧?”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俅大喜之余,对宗汉此人也生出了兴趣。“今日相遇便是有缘,宗先生若是不嫌弃,可愿至寒家小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