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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纱屏风后,一女子手持书卷细细的看着,若有懂行的人走进这间屋子,定会发现屋内的熏香乃是前朝宫廷古方。薄纱之后的女子看身形不过十四五岁,还梳着娇俏的垂挂髻,可见尚未及笄。
“阁主,项夫人去了。”一女子走进屋内,细看之下,竟是那日灵堂内规劝项夫人的丫鬟!此时她换了一身打扮,衣服的领口处皆绣着华丽的凤凰尾羽。她说完便站在门口不再作声,亦不敢跨过那屏风半步。
屏风后的少女听罢,低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那丫鬟闻言,终忍不住开口:“阁主,奴婢不明白,为何不能饶项夫人一命?”
那阁主听到丫鬟的话,将书放下,饶有兴味的“哦?”了一声,似疑问,似感叹,那丫鬟不明所以,只得开口:“项夫人也不会对大局有丝毫影响……”那阁主却不再回话,屋内气氛瞬间冷凝下来,丫鬟面上满是冷汗,终于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那阁主却“呵呵”一笑,“怪就怪她竟爱上了曜国人。”
陈帛展很快便带着官差到了项府,此时的项府,丫鬟婆子小厮跪了一路,众人时不时的擦擦眼泪,为首的丫鬟便是项夫人的贴身近侍,她伏在项夫人的尸体上痛哭不已,手里还攥着一封信。丫鬟见陈帛展从大门阔步走近,发癫般摘下头上的簪子,狠命的向陈帛展冲了过去,官差见状,连忙拦下丫鬟,却见丫鬟拿着簪子对着自己的脖颈,哽咽道:“我家夫人嫁与老爷三年,夫妻恩爱,他二人皆为良善之辈,哪知却落得如此下场。奴婢自幼跟着夫人,随夫人到项府三年,老爷夫人对咱们如何,可曾让咱们受过半分委屈?”丫鬟小厮闻言,一个个更是哭得厉害,“奴婢人微言轻,今日也请各位官老爷做个见证。”她说完就拿起手中的信和一本账册,继续道:“此信乃我家夫人临终的遗书,这本是我家老爷查到蒋麟贪墨军饷的罪证。我家夫人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女子,怕是认为陈大人不能为老爷讨回公道才心灰意冷!”她猛地举起拿着簪子的手,“今日,诸位官老爷都做个见证,我小翠为报老爷夫人的恩情,宁愿一死也想求皇上给我家老爷夫人一个公道!”言罢,小翠狠狠地将簪子扎进自己的脖子,血汩汩的喷了出来,陈帛展见状,忙道:“去把账本和信给本官拿来!”官差闻言,马上冲过去,丫鬟小厮见状,死死的将小翠围住,众人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项府大门本就未关,加之项夫人之死,门口早已围了一群人,陈帛展见事情闹大,只好带人离开。
蒋麟仍坐在大厅,蒋鲲、蒋鹏二人坐在下首也不敢言语,蒋夫人正把下人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便听到三姨娘娇娇的声音:“老爷这是怎么了?”
蒋鲲是蒋夫人所生,蒋鹏虽为二姨娘所生,但二姨娘却是蒋夫人的丫鬟,且早早便殁了,继而交由蒋夫人抚养,视若己出,蒋鹏更是将其视为亲生母亲一般。二人本就厌弃这个惺惺作态的三姨娘,见三姨娘还似以往般扭捏造作,便也无人答话。三姨娘见无人答话,却也不恼,“我看这事,要怪姐姐了!”
蒋麟虽生气,却仍然道:“莫要胡说!”
蒋夫人闻言,却不答话,只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茶,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大家风范。蒋鲲蒋鹏二人怒目看向三姨娘,三姨娘却仿若不闻,“姐姐若早告知老爷,老爷也不会气到出言顶撞圣上,将安公公气走了!”
蒋麟这次却没有出言喝止,蒋夫人微微皱起眉头。三姨娘见蒋麟怕是也恼了夫人,更是添油加醋道:“这次皇上虽没说叫咱们爷领兵出征,却也没委任其他将军呀,大军即日便要出征了,难不成没有将军?此次老爷如此出言顶撞圣上,夫人也不拦着!万一万岁爷真恼了咱们老爷……”三姨娘却不继续说下去,只是冷冷的看着蒋夫人,蒋麟带兵打仗虽有些本事,却始终是个直肠子,这些为臣之道的弯弯绕绕始终不甚清楚,此时听三姨娘道来,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由说了一句:“夫人怎不拦着我!”
蒋夫人虽是乡野出身,却颇通诗书兵法,是个极具才华的女子,气度修养比之世家女子甚至更胜一筹,心机谋略甚至不输一些男子。加之前些年,矅军入关,她随蒋麟南征北伐,怀上次子之时仍在军营为其出谋划策,终不堪疲惫流产而致再也无法生育,蒋麟对其颇为敬重。两房小妾,也是由蒋夫人亲自为蒋麟求娶,如今的“夫人怎不拦我”已然是极重的一句话。
蒋鹏的性子和蒋麟如出一辙,听到三姨娘之言,怒道:“三姨娘莫要失了尊卑!”
蒋夫人淡淡的咳了一声,蒋鹏看了看蒋夫人,只得气鼓鼓的退下。三姨娘见蒋夫人也不出言,不由放肆几分,“此次老爷不如就向皇上服个软,认个错,以老爷往日的军功,皇上也定不会太过生气,定会让老爷带兵出征的。”
蒋夫人终于开口,冷哼了一声:“妇人之见!”三姨娘却呵呵一笑,冲蒋夫人俯身拘了一礼,“那姐姐又有何高见?”
蒋夫人看了看蒋麟,只道:“老爷还是暂避锋芒,此次圣上委任鹏儿为左都尉……”
三姨娘还不等蒋夫人说完,便高声说:“姐姐,二少爷不过堪堪左都尉罢了,若老爷仍为大将军,二少爷就连左将军也是当得的!”
蒋麟略想了想,便起身,冷声道:“我进宫一趟。”起身就往外走。蒋夫人见拦不住蒋麟,只是低低的叹了口气,三姨娘挑衅的一瞥,头也不回的走出前厅。
蒋麟进宫时,陈帛展就已跪在御书房外。御书房门紧闭,蒋麟走到陈帛展旁,“舅舅快回去,皇上……”蒋麟却目光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大声道:“臣蒋麟求见!”
御书房门依旧紧闭,门外的侍卫太监却没人通传。此时已过中元,秋风吹来也有几分寒意。陈帛展仍跪的笔直,他猜想项府的事闹大,蒋麟得到消息才会进宫,只以为蒋麟有了对策,便也不再说话。
“罪臣蒋麟求见皇上!”蒋麟再次高呼,御书房的门突然开了,安公公走了出来,见陈帛展跪在门口,也不说什么,只是对蒋麟道:“蒋大人,皇上此时怕是不想见您……”
蒋麟微微一怔,“请公公明示。”
“陈大人怕是要比杂家清楚,蒋大人去问陈大人吧。”说完,便开门回到御书房内,又将御书房门关上。蒋麟不明所以,只得看向陈帛展,陈帛展见蒋麟一脸茫然,心中便清楚他还不知项府的事,只低声说:“项左记录舅舅贪墨军饷的账簿,被人交到了皇上手里,皇上怕是生了大气……”
蒋麟闻言一凛,连忙跪下,高呼一声:“皇上,臣冤枉,臣冤枉啊……”蒋麟不停的呼喊,御书房的门陡然打开,便听徽宗怒喝一声:“给朕滚回家闭门思过!”
蒋麟忙不再开口,连滚带爬的走出皇宫,走上马车的时候,却发现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蒋麟的马车很快就到了蒋府,蒋麟疾步走下马车,进府后便叫人关紧大门,任何人都不见,蒋夫人等人得知蒋麟回府,便从后院出来迎接,此时三姨娘仍旧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扭着水蛇腰,走到蒋麟身旁,“老爷……”
三姨娘的话尚未出口,便听门房小厮将一众太监侍卫领进前厅,只听太监一路高呼着“圣旨到——”
蒋麟等人跪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撤去蒋麟大将军之职,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入宫,钦此。”
蒋麟等人谢恩,太监、侍卫们还未等蒋麟开口,便走了出去。蒋麟想要出门拦住宣旨的太监问话,却被大门外的侍卫拦住。三姨娘一脸惊恐的走了过来,“老爷,这是怎么了……”
蒋麟旋即想起是听信了三姨娘的话进宫请罪才撞了枪口引得皇上更深的怒意,回头一手死死的卡住三姨娘的脖子,“贱人!若不是你多嘴,皇上也定不会撤去我将军之职!”
蒋夫人此时也带着蒋鲲、蒋鹏二人走到大门,见三姨娘脸色已经青紫,便出口劝道:“老爷,有话回去说吧,别在此让外人看了笑话。”蒋麟见蒋夫人一脸淡然,心中的焦躁不免也降下几分,只看着三姨娘冷哼一声,狠狠地将三姨娘扔到地上,转头对门房小厮说:“将这贱人关回房去!若她还敢出来聒噪,便要了你们的命!”说罢,便随蒋夫人回了前厅。
“夫人救我!”蒋麟见前厅仅剩蒋夫人及蒋鲲、蒋鹏,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此前我进宫后见帛展跪在殿外,据他所言,圣上已拿到项左的账簿,想来项左此前已将我私扣军饷悉数记录在案,若是真查下来,莫说是我蒋麟一人,便是咱们蒋府都要遭受这灭门之罪啊!”
蒋夫人坐下,也不答话,手不停地捻着一串碧玉手串,蒋鲲看着蒋夫人尚且沉静的模样也渐渐静下心来,蒋鹏却沉不住气,“母亲,圣上刚刚命我为左都尉,如今此番情景,我可还要随军出征?”
蒋麟见蒋夫人还不答话,便急躁的在屋里来回转着,而后听蒋鹏所言,也停下脚步,看着蒋夫人,“夫人莫要气了,是……是为夫不是,若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吧,我知夫人速来厌我好赌,若过了此番劫难,我定当万事以夫人为尊……”
蒋夫人闻言,沉默片刻,屋内寂静的只能听到几人的呼吸声,终于蒋夫人缓缓的抬起头来,“此时越国进犯,边境已失一城,我蒋家三代为将,在军中声望颇高,圣上此时并未下旨撤掉鹏儿左都尉之职,怕是也不会在出征之际严惩我们蒋家。”
蒋鹏与蒋夫人相携二十载,见蒋夫人开口便知蒋夫人消了气,便又信口道:“当日若非我蒋麟为他镇守京中,先皇薨逝,几位皇子早暗中集兵,他怎会兵不血刃的拿下皇位?”
蒋夫人只冷笑着:“将军何不将这话说与圣上?若不是你恃宠生娇失了分寸,我蒋家何必遭此大难?”蒋麟却不以为意,但心知此时不是和蒋夫人辩一时长短之时,便也不做声。
“你可知圣上此次会命谁为将军领兵出征?”
蒋麟略想了想,开口道:“我大曜可为将才者不少,然有将军之资者,皇上可信者,亦不过五人,李将军年事已高,家中三子皆为国捐躯,孙辈虽已长成不过同鲲儿一般年纪。孙将军为镇西将军,若他去南方,西域怕是也会闹起来……孟将军坐镇京中,皇帝刚登基不过几年,根基不稳,若他走了,京中危矣。只有一人,可……众人皆知陈帛展之母乃我一母同胞的亲妹……”
蒋夫人笑道:“还有一人你未说。”蒋麟想了想,只得看向蒋夫人。“圣上。”
夜,徽宗站在高高的观星楼上看着灯火初上的京城,安公公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小安子。”徽宗因久未开口,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安公公走上前,躬下身,“如今这京城可热闹了不少。”徽宗似感叹似确认般呢喃了一声。
安公公依旧弯着腰,低声道:“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家家皆有余粮,京都上下无不感念皇上治国有方。”
徽宗自嘲的笑笑:“小安子跟了朕十几年,何时也学得和他们一般谄媚胡言?”安公公忙跪倒在地,“奴才不敢。”
“朕记得当年父皇还未带兵入关,常与朕策马奔腾于草原之上。那年冬天,父皇归营,途遇一户人家,男人从军,家里老弱妇孺甚多已无存粮,北地冬日本就酷寒难耐,父皇常年带兵游走于越国边境,抢夺食物、物资,那日见那家老妇头发花白,仍教导家里最小的男儿学好武艺,将来能随父皇去越国抢来更多的粮食。父皇带我看了那家许久。我便问父皇,既然我们每年都要去越国抢夺粮食,不如将那些城池也抢下来!”
安公公跪在地上,将身子俯的更低,高声道:“先皇常赞陛下有开疆扩土之勇。”
徽宗笑笑,“你起来吧。”徽宗转身面向京都的大街,“父皇总与朕说,他平生唯有三愿,兄友弟恭,国泰民安,一统南北。少年时,父皇打下这江山,我兄弟几人为夺这山河早已忘了何为兄友弟恭。然我得到这山河,却不能为父皇守住他的江山,南方已失一城,朕,愧对先皇啊。”
安公公此时抬起头,看着少年天子这孤寂的背影,虽已跟随他近二十载,他不只一回见到这天子的无所适从,可他却也知道,过了这晚,这眼前的有心无力的少年仍然是朝堂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他只道:“陛下,这是先皇打下的江山,可也是您的江山啊。”
高楼之上,安静了片刻,此时夜渐渐深了,几盏孔明灯悄然飘到天上,明亮的灯火渐渐隐匿在墨色的天际,终究分不清是星还是灯。徽宗突然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声回荡在高高的观星楼上,皇城内遥遥的传来回声,他回过头,看到安公公依旧恭顺的站在他身后,“是了,这是朕的江山!”